从古人来说,接受教育的目的首在谋求出仕。此举可以立身扬名,光宗耀祖,还可以解决个人或家庭的生活问题,因此无不把“学而优则仕”作为切实可行的准则。
从汉代起,朝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派之外的其他学派逐渐衰歇,儒家学派的几部重要典籍则被尊称为“经”,于是“经明行修”者在社会上占有重要地位,通经者即可取得入仕的资格。
“经”学的内容甚为复杂。即以《诗三百》而言,内有所谓“今文”“古文”之分。然而不管各个流派的《诗经》学者如何使用不同方式诠释其中的篇章,由于《诗经》内容包罗万象,经师讲授时,弟子学习时,都要涉及与此有关的许多知识,如在《大雅》与《颂》中会接触到商、周创业者的早期历史,读到《七月》等诗时,就会接触到月令与农业上的问题。因此,学习经典时也就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专门知识,大至天文地理,小至虫鱼鸟兽,不管是抽象的道理,具体的事物,林林总总,都会在经典中遇到。换句话说,学子可以通过学习经典掌握各种各样的知识。
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按照今人的学科分类,《诗经》已被视为文学作品,但在孔子看来,此书可以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读物,然又并不囿于此道。学人不但可以从中学到“事父”“事君”的道理,而且可以学到有关动植物的好多具体知识。可想而知,不管是今文学派的《鲁诗》《齐诗》《韩诗》,抑或古文学派的《毛诗》,他们的经师都要掌握与《诗》有关的各种知识,以之传授给学生。
这种学习方式,也就成了以各种经典为核心的综合教育。汉代经生凡通一经者即可谋求入仕。可以想见,汉代学子从入学始,主要精力即放在专治某一经典上,他们尽毕生精力,最多精通一两种经典,只有像郑玄那样极为个别的学者,才能博通群经,而且兼习今文与古文。
唐代实行科举考试,程序更规范,但士子的学习对象,考试的科目,仍以经典的训练为重。士子都得精习法定读物《五经正义》,他们都得经过严格的“帖经”考试,这就要求他们熟谙从中出题的经典中任何一条经文,且须对之有透彻的了解。
科举考试中除进士、明经与制科外,还有明法、明学、明算、史科、道举、《开元礼》、童子等科目,应这些科试的士子,当然着重各科专门知识的学习,但因仕途的关系,专业考试者显得极为冷落,形成不了什么气候。后代的情况也大体如此。
科举考试一直延续下来。尽管方式方法有所变化,主要经典也有不同。自宋代起,历朝历代都把朱熹注的“四书”与“五经”并列,作为应试的经典。因为这是朝廷功令所在,学子接受的教育,仍是一系相承的综合教育,通过学习几种经典而掌握各种各样的知识。
中国的这种教育方式一直延续千年,因为没有什么可资比较的另外方式,也就不易形成促其改变的动力。直到清末,随着资本主义国家的步步侵入,国人始从西人船坚炮利的实效上认识到了西方学术的先进。随着清政府对外交涉的节节失败,国难的日益深重,危亡迫在且夕,终于使日薄西山的清政府痛下决心,废除行之千年的科举制度,而代之以近代的学校教育。
光绪二十七年(1901)至光绪二十九年,清政府以上谕的方式先后颁布《钦定学堂章程》与《奏定学堂章程》,大学分科仿日本例,分为政治、文学、格致、农业、工艺、商务、医术等七科,后为顾及中国国情,又增加经学一科。这就说明,清政府内的要员权衡再三,还是要保留“经学”一科,只是事与愿违,“经学”的地位与以前已有根本不同。“经学”只是与“文学”等并列的一科,不再具有统率一切的特殊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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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科内还分“历史”等七目。可知这一“文学”还是一个大概念,颇与前代的“文史”一词为近,若与后世所分化出来的文学相比较,范围大为宽泛;反过来说,后世的文学一词所包含的内容,正是在不断“澄清”的过程中形成的。
后人将融入了西方教育模式的新教育方式称为新制,若与前此科举制度下培养士子的教育方式相比较,不同之处甚多。就以二者所形成的观念而言,就有很大的差异。兹略举数端如下:
(一)古人推重博学,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今人崇尚专精,强调“学有专长”。
(二)古人学习时抓住几部经典不放,反复钻研,故而说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今人受自然科学领域中学人的影响,强调读书要有速效。例如美国考试时,每取选择法,考卷上列出的选择题甚多,应试者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一一勾出正解,目的在于测试应试者的思维敏捷程度。这样教育界也就更为注重学生的快速反应能力了。
(三)由于近代报纸杂志等媒体的影响,下笔千言的人更能适应快速发展中的社会现状。因此人们不再看重精雕细凿,这又与古人观念有异。中国学界早就注意到文士的思维有快慢之异,但其结论往往强调慢工出细活。例如司马相如与枚皋均善賦,枚皋下笔神速,但其地位显然要远低于精心结撰的司马相如。
从目前的情况看,中国仍然着力于以欧美的学术体系为重要参照,制定种种方针政策。因为中国目下正急于发展科技,提升国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准,而从世界上的大势来看,也有偏重科技而忽视人文精神的趋向。中国的各级领导人,差不多都是学自然科学出身,这就给一切方针政策的制定涂抹上了一层注重实效的色彩。上至教育部的指令,下至各高校自行制定的各种评估体系,考核老师与学生的业绩时,无不采取所谓“量化”的方法,要求多出成果,快出成果。提出种种高指标、硬任务,迫使老师与学生拼命向前。于是大家无不追求速效,十年磨一剑的情况难以再现。这种做法引起了人文学科领域内师生的很多不满,这里就有旧传统与新情况的矛盾存在。
再从中国的现状来分析。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实施计划经济,教育领域内专业的学习更趋细密。即以中文系而言,学习文学史时,就要分为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两大块,有的还要加上当代文学一块。古代文学中,有的以时代分,如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等等;有的以文体分,如赋、诗、词、曲等等;有的则又分为散文与韵文。为了更趋专精,有的老师毕生只读一本书,如《文心雕龙》;有的只研究一个人,如李白、杜甫。这样做,也就是所谓单科独进。然而快则快矣,效果却未必好。一些教师对研究对象的情况确能迅速掌握,却未必很深入。因为就其所钻研的一本书或一个人而言,实际上牵涉至广,就以《文心雕龙》而言,阅读此书,不能不对先秦至梁代的典籍与众多人物,乃至时代思潮社会动向都得有所了解。阅读一部书,不是只认识这部书中的一个个字,他对这些字中的含义都得有足够的了解。
中国的专业教育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利弊得失,初步呈现。大家把当下的学者与前相比,发现目前活跃于学坛的大都是一个个小专家,已经少见堂庑博大的学者。
用苏式教育培养出来的学者,也包括某些采纳欧美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专家学者,最常见的是一些博士论文型的学者。这就是说,他们在做博士论文时下过一番功夫,等到取得学位,参加工作后,一方面已很少有精力再去进行开拓,一方面前此积累的资源全部花在论文中,已无多余的资源可用,也无能力再行积累,于是就吃老本,躺在博士论文上吃用一辈子。处在这种情况下,势难涌现出什么杰出的大学者。
因此有人悲观地说,目下已是不见大师的时代。
二
我们再以文学为例加以考察。阅读中国文学史时,接触到的人,不论是唐代的韩愈、柳宗元,还是宋代的王安石、苏东坡,他们都是读儒家经典与个别其他家数的典籍成长的,如果我们对这些典籍缺乏基本的认识,又如何了解研究对象的成长?
从清末林传甲等人编《中国文学史》始,就已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所编的教科书中,仍是包罗万象,包括经、史、子、集中的许多重要文献。而受清代学术的影响,他们还要首先介绍文字、音韵、训诂等小学方面的知识。在他们看来,中国的学术确实应该走上分科教育的道路,但在学习古代文学时,还是应该重视中国的传统,否则就谈不到对中国文学有真正的了解。
只是学术的分科教育毕竟是大势所趋。废科举,兴学校,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中国历史必然要走的道路。以往那种综合式的教育,显然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因此人们还得努力把文学与学术相区分,将古代文学清理出一条线索来。
五四时期,中国已经接受了西方关于文学是感情的产物的观点,从而将散文中的政论文等切割了出去。周作人等人提倡晚明小品,林语堂等人提倡闲情小品,也是在对散文做清理。中国向来散文、韵文并重,西方文学界,自亚里士多德起,则是将散文另作处理的。中国学人在散文上作区分,保留某些重情的部分,也是重视西学又尊重传统的一种体现。
有关赋体的评判,分歧更大。一些全盘接受西方文学观的人,坚决拒绝将赋体纳入文学的范畴,一些尊重中国文学传统的学者,则为之辩护,以为汉代文坛主要流行这种文体,可作一代文学之标志,因而坚决主张纳入。从后来的情况看,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还是以骚、赋、南北朝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为主线。从中也可看到中国传统力量之强大,因为传统毕竟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形成的。
不过人们在阅读汉赋以下文体时,不论是研究其作者,或是阅读其作品,还是要接触儒家的几部经典。由于现代的学人已经不是首先从学习“四书五经”开始,他们缺乏这方面的深厚基础,因此进行阅读或研究时,不免产生隔膜。他们在阅读的过程中,还得不时补课,遇到疑难问题时,还得再去查书,借以求得较好的了解。
从文学史的编写来说,从清末到民国十年(1921)左右,即从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到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阶段,撰述者总是先从一些重要经典讲起,因此只能求其“大”而难以求得其“纯”。其后历经努力,文学史的内容总算慢慢“纯”了起来,然而钻研纯文学时,又会遭遇很多传统方面的问题,必须想法补救。因此,即使是那些新派的学者,如长期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也要写上一本《经典常谈》,让年青学子掌握有关经典的基本知识,庶几不致成为一知半解的学人。而自20世纪20年代至今,有关国学常识的书大量出现,其背景也出于同一目的、同一需要。
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还出现过一阵知名学者为年轻学生开国学基本书目的热潮。1932年,清华学校有四个学生将赴美留学,作为中国人,他们想读一些代表中国文化的基本典籍,于是写信给胡适,请他开一份书目,于是胡适开了一份容量很大的书单。梁启超就此提出评论,以为这一书目不能包括国学中的重要典籍,随之自己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也拟了一份书单,最后还精减成一“真正之最低限度”的书单,且云:“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此并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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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像
中国学人应该读哪些基本书,可谓见仁见智,人言言殊,很难达成共识。但其实际意义则是,大家认为若想了解中国文化,仅重个人专业,那是远远不够的。
后人在科学观念的激发下,又向工具书方面寻找解决办法。胡适开出的书单中首先列出的就是工具之部。中文系的课程设置中至今还有“工具书使用法”这一课程,大家希望通过工具的使用,迅速掌握需要的知识。从20世纪30年代始,洪业等人在哈佛燕京学社的支持下,编制了很多索引,如《论语索引》《庄子索引》等,帮助学者查找需要的文字,借以弥补人们记忆之不足。
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工具的作用越来越显著。使用电脑后,查找资料容易多了。我们阅读清儒的著作,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博闻强记,但若细加查核,则还是会发现问题,如引文错误等等。有的学者每凭自小就记下的东西,就加引用,只是记忆很难全然凭信,总是会有一些不应有的错误出现。
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解释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咸秦”这一地名时,想当然地认为就是“碎叶”的异写。这种问题,当然与郭氏浪漫成性有关,但也与当时电脑未被采用有关。假如当时电脑已经用得很普遍,那他只要让秘书点一下查询系统,就可发现唐人大量运用过“威秦”一词,并不难看出,这里指的就是长安地区。由此可见,科技的运用确实可以解決学习方面的不少闲难,让后人弥补早年不从经典下手之不足。
但过分依靠电脑等手段,忽视熟读深思,则又往往陷于罗列材料,不能深入。
目下常见这样的论文,作者想出一点新见后,大量铺排材料,平铺直叙,以为行文的能事已毕。这样的论文,常是缺乏深度,更谈不到新的开拓。
这样看来,目前的教学方式还得考虑改进。过分偏重专业的训练,忽视与之相关的学术。而从观察源流演变的角度看,对中国文化的传统缺乏基本的了解,显然也会产生不少局限。事实也已证明,过分强调专业,过分依赖科技,忽视大脑思维的融会贯通,同样无法取得满意的成绩。因此,传统与现代的沟通与结合,仍有很多工作要做,仍有很多问题要探讨。
学问之道,贵在根底深厚,博学多能,才能纵横驰骋,触类旁通。试问,基础单薄、见解狭隘的学者如何能有大的开拓、大的收获?
这里可以引用一下胡适的话:“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又能高。”这是有道理的。假如某人只在自己的几分自留地上耕耘,尽管利用新的科技手段,网罗材料,精细编排,还只能是在平面上爬梳,而不能做到立体的、纵深的开拓与提高。
——本文原载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通讯》第3期(2007年春季号),后收入周勋初《当代学术研究思辨》,凤凰出版社2023年版。如有引用,请据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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