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九十岁生日有什么愿望?”——1990年6月1日,台北圆山大饭店的包厢里,张学良的外甥小声凑到老人耳边。少帅抬起头,略带沙哑地回了一句:“我这条命,多亏了美龄。”说罢,他举杯,却只抿了一口红酒,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的台北夜色。旁人听来,这像一句感慨;对张学良本人,却是一段长达半个世纪的事实记录。
那段记录要追到二十年代的上海滩。1925年夏天,雨夜、洋馆、爵士乐,二十四岁的宋三小姐刚从纽约回来,行事说话都带着美式干练。张学良在军阀子弟的喧嚣中看见她,一身红旗袍,冷光打在侧脸,如电影里的定格。几句客套换来的却是坦率:“少帅,我只敬这一杯,多了无趣。”张学良之后回忆,“那口气真像洋妞,又倔又直。”彼时的他已经娶了于凤至,却仍忍不住暗自赞叹。友情的种子,或许就在那句“不多喝”的拒绝里扎了根。
四年后,中原硝烟未散,蒋介石登高而呼“联俄容共”,又转眼调转枪口围堵红军。张学良在东北举棋不定,宋美龄写来一封英文信,言辞间尽是劝和:“如果汉卿愿意接受国府大局,未来仍有你的位置。”这封信今天仍留在美国胡佛档案馆,影印件里的墨迹略淡,却能看出她当时的急切。
1931年,“九一八”枪响,日军铁蹄踏进奉天。张学良撤退,他自认负了国家,也负了父亲的基业。宋美龄却在南京的官邸里替他说情:“北方形势如何,你们这些坐在办公室的很清楚吗?”蒋介石当着幕僚的面沉声不语。那一夜,宋美龄写下备忘录,“不可令东北军寒心”,几日后交到蒋手中。两口子相互角力,少帅并不知道。
五年后,西安城墙上雪夜风紧。张学良、杨虎城扣住蒋介石,逼其停止内战。宋美龄登上飞机前往西安,行李里夹着给张学良的亲笔信,十一个英文单词,核心只有一句——Please keep him alive. 飞机舱门关上,她又补了一句中文,“我和先生都欠你一次情。”抵达西安,宋美龄面对少帅,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让中国怎样?”张学良答:“先打日本,再论其他。”短短十五分钟会面,为中国后来“国共合作抗日”埋下伏笔,也为他自己种下囚禁的因果。
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地牢,被毛玻璃隔断的顶窗只能窥见一指宽天空。张学良被押来的那天,宋美龄特意去了机场接蒋,生怕丈夫在半途中换了主意。蒋介石没对她发火,只简单道:“他必须受罚。”宋美龄回了五个字:“留他一命。” 她这些年从不在丈夫面前显弱,这回却说得十分低声。
随后四十余年,张学良被转押数地:谭子位、漳州、草山、北投……每到一处,宋美龄都会派专人递交营养品、雪茄或英文书籍。有几回警卫拦下物品,理由是“安全审查”,张学良索性把书名抄在烟盒上,让卫兵转交:“烦请夫人再寄。”这招奏效,半个月后同样版本的《飘》与《大卫·科波菲尔》便摆在床头。张学良翻开第一页,见宋美龄用铅笔写下“You will like this.”他合上书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看守苦笑:“读书比抽烟解闷。”
1950年4月,宋美龄自纽约返台。岛内山路难行,张学良从北投步行六小时,只为赴约。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沈默许久。宋美龄率先开口:“想提什么要求?”张学良摇头,最后只提两条:见蒋一次,给家人寄些生活费。宋美龄当天记录在随身笔记本,“Both requests accepted.”然而蒋始终未出面,生活费倒是按时划账。那是张学良此后多年唯一稳定的外部收入。
进入六十年代,两岸局势再度紧张,宋美龄频繁往返华盛顿筹措军援。她每走一步,岛内就多一层戒严。看守收紧了张学良的探视与书信,他连“教学用的英语笔记”也被列为违禁。宋美龄收到报告后大发雷霆,“教科书都扣,成何体统!”才逼得台防部重新放行书报。若无这番斡旋,张学良的所谓“半自由”大概还要缩水。
1975年春,蒋介石病重,遗嘱里夹着一句“不可放虎归山”。蒋经国照单全收。宋美龄与继子嫌隙已深,转身飞往纽约。她走后,张学良预感情形不妙,立即写信交给守卫:“烦请转夫人,如信投海,乃天意。”信未寄出,宋美龄却在纽约友人处打来越洋电话,留了一句:“Hang on, I will try.”挂断后,再无下文。
直到1988年蒋经国去世,新任领导人李登辉在民意压力下松口:“老人家与世无争,没必要继续关押。”至此,张学良才真正踏出幽禁地。自由的第一天,他要求理发、烫平西装、配上挂表;第二天,就冒雨去了圆山大饭店的天台,眺望淡水河。他自己都没想到,台北的夜风不像南京那么湿冷,这让人心情顿时敞亮。
1990年生日宴,亲戚朋友排队敬酒。张学良只喝了三杯,最后一杯敬干席位空缺的宋美龄。“她若不在,我哪能坐在这儿。”他说完,把杯底朝天。有人悄悄提议给宋美龄越洋打电话,他摆手,“算了,老朋友太多感慨,电话里说不尽。”
一年后,纽约凯歌教堂,两位九旬老人隔着长长走廊相逢。张学良步履蹒跚,宋美龄执拐杖。相视几秒,先笑后叹。宋美龄轻声用英文问:“You alright now?”张学良只回一个字:“Fine.”教堂钟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眼眶却红了。临别时,宋美龄把一只白色手帕塞给张学良,“多年前的旧物,留着吧。”这是当年西安事变谈判桌上,她递给他的那块,用过后一直由她保管。
2001年10月,美国夏威夷,张学良弥留之际,床边放着四只旧皮箱,里头全是宋美龄的信和剪报。护士听见他反复呢喃一段英文:“Thank you, my friend.” 同年冬天,曼哈顿寓所,宋美龄在电视里看见少帅讣告,沉默整整五分钟,然后吩咐助手:“给他备十字架花环,署名照旧。”老人素来精明,此刻却忘了签“蒋”,只写下“宋美龄”。
他们相识七十六年,相守不易。不是爱情,却比普通友谊更坚韧──这是九十岁少帅当着满堂宾客说出“多亏了宋美龄”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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