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夏天,日头像个大火球,把村里烤得滚烫,暑气就像一床湿漉漉的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那时我十七岁,初中刚毕业,心高气傲,不愿再念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却又不知往哪使,整天游手好闲。爹娘瞧着心急,硬是拉我下地干活,盼着能磨磨我这股躁动的性子。
![]()
可年轻人的心,哪是烈日和农活就能轻易驯服的?
我们村和邻村只隔着一条河,河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荡,风一吹,沙沙作响。村里总有人嚼舌根,说邻村的寡妇红霞,生得那叫一个标致,身段婀娜,眉眼含情,模样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红霞的男人一年前在镇上采石场出了事,撇下她和三岁的娃相依为命。俗话说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的光棍和二流子,总拿她打趣,眼神里藏着算计,嘴里尽是荤腥不忌的浑话。
那天傍晚,从地里回来的路上,鬼使神差地,我竟晃到了河湾的芦苇荡。我知道,这个时辰,红霞会来河边洗衣、洗澡。拨开芦苇,我猫着腰往里钻,心跳快得像擂鼓。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着金灿灿的光,她果然在那。只见她背对着我,将洗好的衣裳放进木盆,随后缓缓解开衣襟,一步步走进水里。那一刻,我的脑袋 “嗡” 地炸开,血直往头顶涌,大气都不敢出,眼睛死死地盯着,挪都挪不开。
“好看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脑后响起。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回头望去,腿肚子直打颤 —— 不知何时,红霞已穿好衣裳,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手里握着根胳膊粗的洗衣杵子,就像个突然出现的鬼魅,眼神里透着刺骨的冷意。
“我…… 我路过……” 我结结巴巴,双腿抖得像筛糠。
她没搭话,居高临下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不见羞涩,只有满满的嘲讽,仿佛我只是个不知死活的小虫子。我被看得头皮发麻,爬起来就想逃。
“站住!” 她厉声一喝,我顿时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她一步步逼近,嘴角挂着冷笑,用洗衣杵子戳了戳我的肩膀:“小子,胆子不小啊。”
“霞…… 霞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带着哭腔求饶,心里害怕极了,只要她喊一嗓子,我在村里就彻底抬不起头了。
“错了?” 她冷哼一声,“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你猜村里人会咋说?他们只会说我红霞不正经,在河边勾引半大小子。”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所以,老娘的身子,能让你白看?”
我以为她会要钱,或者狠狠揍我一顿,赶忙哆嗦着说:“霞姐,你说咋办,我都认。”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眼神像在打量货物:“你叫李二牛是吧?你爹是李老实。” 我忙不迭点头。“行,看着还算壮实。” 她又戳了戳我的胳膊,“我也不声张,但你得给我办件事。我家那二亩水田,村东头的王二癞子,仗着他爹是村长,一直想占了去。眼瞅着要收稻子了,我怕他使坏。从明天起,每天天一黑,你就过来帮我割稻子。敢跟别人说半个字,我就把今天的事嚷得全村都知道。”
我满心不情愿,可又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一声 “滚吧”,我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红霞冰冷的眼神,心里又悔又怕,肠子都快悔青了。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吃过晚饭,等天擦黑,我借口出去纳凉,偷偷溜出村子。绕到红霞家屋后,学了两声猫叫,后门 “吱呀” 一声开了。
“进来。” 她低声说。
院子里空荡荡的,几只鸡在刨食,屋里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她女儿趴在桌边睡着了。她递给我镰刀和绳子,低声道:“走吧,从田那头开始,轻点声。”
月光洒在稻田,像淌了一地的水银。田埂又窄又滑,我好几次差点摔进水里。红霞走在前面,身姿挺拔,一点不像个柔弱的妇人。那晚,我们一直割到后半夜,累得我腰酸背痛,手上磨出好几个水泡。休息时,我俩坐在田埂上,四周只有虫鸣声和粗重的喘气声。我偷偷瞥她,月光下,她脸上没了白天的冷硬,多了几分疲惫。
“喝口水。” 她递来一个军用水壶。我接过猛灌几口,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甜味。“回去吧,明天还得早起。”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就这样,一连五天,我每晚都像做贼似的去帮忙。从一开始的满心抵触,到后来渐渐麻木。看着她一个人撑起整个家,白天干活、带孩子,晚上还得摸黑割稻,累得坐着都能睡着,我心里的怨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反而觉得她一个女人,着实不易。
第六天晚上,刚割到一半,田埂那头突然亮起手电筒的光,还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娘的,我就说谁敢动老子的地!” 是王二癞子!我心里一紧,镰刀差点脱手。红霞却镇定自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王二癞子带着两个人晃悠过来,手电筒光直直打在红霞脸上:“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红霞妹子。这么晚了,跟野男人幽会呢?” 他满嘴酒气,眼神在红霞身上乱瞟。
“王二癞子,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家的地,我收我的稻子,关你屁事!” 红霞声音不高,字字却像钉子。
“你家的地?你男人死了,这地就该归村里!我看,你这人也该归我了!” 王二癞子说着,就伸手去摸红霞的脸。
见他那脏手要碰到红霞,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冲出去一把推开他:“不准你动她!” 我举着镰刀,声音都在发抖。
王二癞子被推得趔趄一下,顿时恼羞成怒:“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敢管老子闲事?活腻歪了!” 他吼着扑过来,我吓得闭眼一挥镰刀,本只想吓唬他,结果他自己撞上来,刀背砸在脑门上,他 “哎哟” 一声,捂着头蹲了下去,血顺着指缝流出来。他的两个跟班见状,架起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瘫坐在泥里,看着手里的镰刀和地上的血迹,吓得魂不附体。“起来。” 红霞过来拉我,她的手很有力。“我…… 我闯祸了……” 我六神无主。“没出息。” 她低声骂道,语气却没责备,“他自己撞上来的,这种人,打一顿活该。走,先回家。”
回到她家,她找出土布,蘸着盐水,仔细帮我擦手上的泥和伤口。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让我心头一颤。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她,才发现她眼角已有了细纹。“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那一刻,望着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人,我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王二癞子带着他爹和一帮人,气势汹汹来到我家。我爹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赔礼道歉。王二癞子头上缠着绷带,指着我破口大骂,说我抢女人、偷袭伤人。村里人围了一院子,指指点点。我爹抄起棍子要打我,我娘抱着我痛哭,我站在院子里,百口莫辩,只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这时,红霞抱着孩子来了。她穿过人群,站到院子中间,先看了我一眼,随后看向村长,不慌不忙地说:“村长,二癞子说我跟他抢女人,真是笑话。他半夜跑到我家田里,想干什么,他自己清楚。二牛是我请来帮忙收稻子的,工钱都算好了。他看不过去说了几句话,二癞子自己喝多了站不稳,撞到镰刀上,这也能怪别人?” 她提高声音,扫视众人,“我红霞是个寡妇,但不是谁都能欺负的!谁要是再打我田地的主意,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拼了这条命,也要跟他没完!”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大家心里都明白王二癞子是什么德行,村长见儿子理亏,风向也不对,只能黑着脸把人拉走了。
从那以后,村里没人再敢招惹红霞。剩下的稻子,我们大白天就光明正大地收完了。收完那天,她把十个煮熟的鸡蛋用蓝布包好递给我:“拿着,你应得的。还有,那天的事,谢了。” 我脸涨得通红:“霞姐,该谢的是我,要不是你……”“行了,咱们两清了。以后,别再让我逮着你。” 说完,她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 “两清”,清的不只是割稻子的事,更是我偷看她洗澡的羞耻。她用特别的方式,让我学会了担当。
从那以后,我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和村里的混小子瞎闹。第二年开春,我跟爹说想去镇上学门手艺。离开那天,路过村口,远远瞧见红霞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我们对视一眼,她没笑,只是冲我点点头,我也点头回应,然后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再没回过那个村子。听说红霞招了个上门女婿,那人老实本分,对她和孩子都很好,日子过得安稳。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成家立业,可每当想起少年时光,总会想起八九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想起那片摇曳的芦苇荡,和红霞冰冷又坚韧的眼神。是她,用残酷又温暖的方式,教会我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与敬畏。这份成长的 “学费”,我付得心甘情愿,也终生难忘。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