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的夏天,日头能把青石坳的石板路烤出烟。我叫林山,二十岁,壮得像头牛,心思却钝得像块被水泡过的木头。尤其见了姑娘,脸比灶膛里的火炭还红,比如见了月娥 —— 那个从县城卫校来的赤脚医生,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说话带着书本气,却敢一个人往麻风村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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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给守山林的送完补给,日头正毒。走到半山腰,墨汁似的乌云突然从鹰嘴岩翻过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脑门上时,我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月娥背着药箱跑得满脸是汗,白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云,显然是从麻风村回来。
"林山哥!" 她喘着气,发梢滴着汗。我 "嘿嘿" 傻笑,正想搭句话,天边 "轰隆" 炸开个响雷,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浇下来。山路瞬间成了泥河,月娥一个趔趄,药箱撞在石头上,我眼疾手快拽住她胳膊 —— 那胳膊细得像根青竹,却烫得惊人。
"看!山洞!" 我指着灌木丛后的石缝,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去。洞口窄得像刀劈的缝,两人侧着身才挤进去。洞里头巴掌大,潮气裹着泥土味往鼻子里钻,洞外的雨幕织成白茫茫的帘子,把整个世界都隔在了外头。
月娥浑身都透了,白衬衫贴着脊背,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她抱着胳膊打颤,嘴唇冻得发紫,药箱里的玻璃药瓶在雨夜里叮叮当当响。我盯着自己身上那件蓝布褂子,心里像有两只羊抵角:脱吧,孤男寡女光着膀子不像话;不脱吧,她一个城里姑娘哪经得起这山雨的寒?
正纠结时,洞外又是一声炸雷!月娥 "啊" 地缩起身子,脑袋差点撞到岩壁。我再不犹豫,三两下扯下褂子塞给她,自己光脊梁贴着湿冷的石壁,能听见她小声说 "谢谢"。那件褂子罩在她身上长了一大截,袖子耷拉到指尖,可她还是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这样不行,会中寒的。" 我看着她发青的嘴唇,想起老辈人说的 "夏寒入骨"。山洞里没柴火,只能靠人暖人。我往前挪了半步,膝盖几乎碰到她的膝盖,能闻到她发间混着雨水的皂角香。"月娥同志,要不... 咱凑近些?"
她没说话,只是朝我这边蹭了蹭。我们之间只剩一拳宽的距离,我能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突然,她又往前靠了靠,温热的呼吸扑在我锁骨上:"傻样,洞太小,得抱牢些。"
我胳膊僵得像根木头,半天才能动弹。当手臂圈住她肩膀时,感觉怀里抱了团湿透的棉花,软得让人发慌。她的头轻轻搁在我胸口,能听见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洞外的雨还在下,可我怀里却越来越暖,她身上的兰花味混着我的汗味,在昏暗的山洞里织成张网,把两个人都裹在了里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一缕阳光斜斜切进洞口,照亮了她睫毛上的水珠。我们慌忙分开,谁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走出山洞时,彩虹正挂在对面山坳,月娥的白衬衫在日光下泛着亮,她指着药箱断裂的背带,小声说:"林山哥,听说你手巧..."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像被山核桃砸中了。第二天一早揣着工具去医务室,她正在晒草药,见我来了眼睛弯成月牙:"就等你呢。" 我低头修箱子,她哼着山歌,唱的是 "砍柴哥遇着采药妹,山雨落时共躲岩"。药箱修好时,她塞给我两个热鸡蛋,蛋壳上还沾着她的体温。
后来的事,就像被雨水泡开的种子,在青石坳的土里扎了根。我给她修篱笆,她给我换药;我帮她背药箱翻山,她给我娘针灸治腿疼。那年冬天,她把红棉袄穿在身上,在晒谷场喊我 "林山哥",我扛着锄头跑过去,看见她手里攥着红绳 —— 那是要给我拴烟荷包的。
如今三十年过去,月娥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山间的小溪。可每次下大雨,她还是会念叨起那个山洞:"那天要不是你,我怕是要在山里喂了蚊子。" 我就笑她:"是老天爷下的媒婆雨,把你这城里姑娘浇进了我这山里汉的怀里。"
前几日收拾老屋,从木箱底翻出个旧药箱,背带处还留着我当年用牛皮加固的痕迹。月娥摸着那圈皮绳笑,眼泪却掉在箱盖上:"你看,这补丁跟你当年抱我时一样结实。"
是啊,有些缘分就像山雨,来得急,浇得猛,却能在石头缝里开出花来。就像我和月娥,从那个潮湿的山洞开始,抱了一辈子,暖了一辈子,连皱纹里都藏着当年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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