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富贵,我爹给我取这名,是盼着我能发家致富,光宗耀祖。
可1984年的时候,我二十五岁,别说富贵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
原因无他,穷。
我们清水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山沟,我家又是沟里最穷的那一户。三间茅草屋,四面漏风,唯一的家当就是两亩薄田和我自己。
媒人倒是来了几波,可一看到我家那连只下蛋鸡都没有的院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富贵啊,不是婶说你,你这条件……难啊。”
我懂。
直到那年夏天,我们村来了个逃难的。
是从黄河那边逃过来的,姓张,一家三口,一个老汉,一个婆姨,还有一个闺女。
闺女叫秀莲,十八岁,长得跟画上的人一样,水灵灵的。就是脸色蜡-黄,一看就是饿久了。
他们在村口搭了个窝棚,靠着张大伯给人打短工,张大娘给人缝缝补补,勉强糊口。
![]()
我第一眼看见秀莲,是在村里的河边。她提着个豁了口的木桶打水,瘦得像根柳条,风一吹就要倒。水桶太沉,她提不动,一踉跄,差点摔进河里。
我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顺手把那桶水给她提了上来。
“谢谢……”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哪个姑娘家离得这么近过。
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
我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往河边跑。看到她提水,我就帮她提。知道他们家缺粮,我就从自己那点可怜的口粮里,省出半碗玉米面,偷偷放在她家门口。
秀莲是个懂事的姑娘。她不说,但每次看到我,那双像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里,就盛满了感激。
村里人开始说闲话。
“富贵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那张家闺女,能看上他?做梦吧!”
我不在乎。我就是觉得,看到她,我这灰扑扑的日子,好像都有了点颜色。
直到有一天,张大伯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
这一下,他们家彻底断了生计。
张大娘急得天天以泪洗面。
我把家里仅有的二十块钱,全都拿了出来,又把我爹留下的一块银怀表当了,凑了五十块,塞到了张大娘手里。
张大娘攥着那钱,跪在地上,给我磕头。
“富贵啊,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们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你啊!”
我把她扶起来,心里不是滋味。
五十块钱,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他们,对我们,都是救命钱。
几天后,张大娘竟然托了村里的媒婆,来我家提亲。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这话,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婶……你说啥?”
“说啥?说亲啊!”媒婆咧着嘴笑,“张家大娘说了,看你人老实,心眼好,想把秀莲许给你。不要你一分钱彩礼,只要你以后,能对他们老两口好,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敢信。
我,李富-贵,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竟然能娶到秀莲这么好的媳妇?
我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全村都轰动了。
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说酸话的更多。
“李富贵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怕不是那张家讹上他了吧?一个闺女,换两个老的,这买卖,亏大了。”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扯了红布,买了新被褥,又请村里人吃了顿饭。
我要让秀莲,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结婚那天,秀莲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头上戴着我用山里的野花编的花环。
她很美,美得让我不敢直视。
拜了堂,入了洞房。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绞着衣角。
我站在地当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秀莲……”我开口,声音干涩,“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我……我发誓,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再挨饿受冻。”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富贵哥,我知道。”
那一晚,月光很好,从破旧的窗户纸里透进来,洒在她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柔光。
我们成了亲,张大-伯和张大娘,也搬到了我家。
我把东边的屋子腾给了他们。
我们家,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每天我下地回来,都能闻到饭菜的香。
秀莲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的破衣服,她都用细密的针脚,缝补得整整齐齐。
张大娘身体不好,但还是抢着帮我们喂猪,养鸡。
张大伯腿脚不便,就坐在院子里,帮我编筐,编篓子。
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有说有笑。
我感觉,我这二十多年,从来没这么踏实过。
丈母娘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看我光靠那两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就跟我商量。
“富贵,你不能一辈子就守着这点地。你得想办法,出去闯闯。”
“妈,我一个泥腿子,字都认不全,出去能干啥?”
“你傻啊!”丈母娘一拍我脑袋,“你有一身力气啊!你忘了你爹是干啥的了?”
我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石匠。年轻时,靠着一把锤子,一把凿子,养活了我们全家。
他传了我一手打石头的手艺,只是这些年,村里盖房都用土坯,这手艺没地方使,慢慢就荒废了。
“现在政策好了,外面到处都在盖新房,修路,都需要石匠。你这手艺,就是金饭碗!”丈母娘说。
我被她说得,心里也活泛起来。
可出去闯,哪有那么容易。
没门路,没人带,两眼一抹黑。
丈母娘看出了我的顾虑。
她回了趟娘家,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给我找了个门路。
是她一个远房表哥,在县城的建筑队当个小包工头。
我千恩万-谢。
临走前一晚,丈母娘特意杀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给我们炖了汤。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她夹起一块最大的鸡腿肉,放进我碗里,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富-贵,多吃点,吃饱了,晚上才有力气耕田。”
我当时脸一热,还没反应过来。
秀莲在旁边,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轻轻捶了她娘一下。
“妈!你说什么呢!”
丈母娘哈哈大笑。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耕田”,不是地里的田。
那一晚,我抱着秀莲,感觉自己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第二天,我揣着丈母娘给我缝在内裤里的五十块钱,和秀莲依依不-舍地告了别,跟着同乡,去了县城。
县城,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更复杂。
我找到了那个包工头表舅,他把我安排在了一个采石场。
活儿,比我想象的要苦,也更危险。
每天,就是在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漫天飞舞的石屑里,把炸下来的石头,用大锤,一块块敲成规格不一的石料。
一天下来,虎口震得全是血口子,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
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里,汗臭味、脚臭味熏得人睡不着。
有好几次,我都想卷铺盖回家。
可一想到秀莲,一想到丈母娘那句“晚上才有力气耕田”,我就咬着牙,挺了下来。
我不能当孬种。
我得让我媳妇,让我丈人丈母娘,过上好日子。
我的手艺,很快就在工地上显露了出来。
别人敲石头,是使蛮力。我敲石头,是使巧劲。
我知道怎么看石头的纹理,知道从哪里下锤最省力,敲出来的石料,也最规整。
我干活的速度,是别人的两倍。质量,也是最好的。
包工头表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把我从普通石匠,提成了小组长,手底下管着七八个人。
工资,也给我涨到了一个月八十块。
八十块!
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把每个月挣的钱,除了留下一点生活费,全都寄回了家。
我在信里,跟秀莲说,我在这里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秀莲的回信,总是那么几句:家里都好,勿念。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她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股暖流,暖着我的心。
半年后,我攒够了钱,请假回了趟家。
当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工装,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出现在村口时,整个清水沟都轰动了。
“这是……李富贵?”
“我的天,出去半年,出息了啊!”
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我回到家,看到秀莲,她比以前胖了点,气色也好了很多。
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们俩,就那么看着对方,傻傻地笑。
丈人丈母娘也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天晚上,丈母娘又炖了鸡。
她又夹了一块最大的鸡腿给我。
“富贵,多吃点,这半年,累坏了吧?”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热。
“妈,不累。”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穷小子李富贵了。
我是清水沟第一个,靠手艺在城里站稳脚跟的人。
我把打石头的手艺,传给了村里几个肯吃苦的年轻人,带着他们一起,去城里闯。
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匠队”。
我们肯干,手艺好,讲信用,名声很快就在县城的建筑圈里传开了。
找我们干活的越来越多。
我不再满足于只给别人打工。
我用攒下的钱,和几个兄弟一起,承包下了一个小采石场。
我们自己开山,自己加工,自己销售。
我当了老板。
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了两层的红砖小楼。
我把丈人丈母娘,接到了楼里住。
我给秀莲买了金耳环,金戒指。
她嘴上说我败家,但戴上的时候,我看到她在镜子前,偷偷地笑。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女双全。
有一年,县里修水库,需要大量的优质石料。
这是一个大项目。
很多有背景,有实力的建筑公司都盯着。
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包工头,根本没机会。
是丈母-娘,她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负责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是她一个远房的侄孙。
她拉着我,提着自家种的瓜果,自家养的鸡,坐了两天的长途汽车,找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官”。
一开始,人家根本不见我们。
是丈母娘,就守在人家门口,从天亮,守到天黑。
她说:“我们不是来送礼的,我们是来送质量的。我们清水沟的石头,是全县最好的。你用了,绝对不会后悔。”
也许是她的执着打动了那位总工程师。
他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我用我全部的身家,和我十几年练就的火眼金睛,亲自选料,亲自监工,保质保-量地,完成了第一批石料的供应。
我们的石料,质量,是所有供应商里最好的。
最后,那个总工程师,把整个水库项目一半的石料供应,都交给了我。
那个项目,让我真正地,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我从一个包工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企业家。
我的“富贵石料厂”,成了全县的纳税大户。
我富了,贵了,但我没忘本。
我出钱,给村里修了路,建了小学。
我资助村里的穷孩子上学。
我希望,他们能走出大山,不用再像我当年一样,为了生计,去拿命赌。
丈母娘前几年走了。
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富贵,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秀莲嫁给了你。”
“你没让我们失望。”
我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妈,是我该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李富贵的今天。”
如今,我也老了。
我的公司,已经交给了儿子打理。
我和秀莲,还是住在清水沟,住在那栋我们亲手盖起的小楼里。
我还是喜欢,每天去后山走走,看看那些熟悉的石头。
秀莲会陪着我。
我们会坐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庄,炊烟袅袅。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很多年前一样。
有时候,她会开玩笑地问我:
“老头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娘跟你说的那句话?”
我就会笑着,捏捏她的手。
“怎么不记得。‘多吃点,晚上才有力气耕田’。”
“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也干了一辈子。”
我这一生,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开始。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守着那两亩薄田,潦草收场。
没想到,一场洪水,给我送来了一个家。
一个女人,用她看似荒唐的“交易”,给了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一句带着乡土气息的玩笑话,成了我一辈子奋斗的动力。
我叫李富-贵,我这一生,没辜-负这个名字。
我用我的双手,用我的汗水,耕耘出了属于我自己的富贵。
也耕耘出了,我和秀莲,那片最肥沃,最温暖的,爱情的田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