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不糖
吉林省安图县“奶头山村”,这个名字朴素直白,因为它旁边就坐落着一座状如其名的山峰“奶头山”。然而就在前几天,它被正式更名为“头山村”。官方公告措辞严谨,流程合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种急于与“低俗”划清界限的文明自觉。
这番操作让我觉得,我们的父母官也太称职了,生怕我们的大爷大娘们一出溜就学坏了。
/壹/
当他们看到“奶头”二字,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山川地貌的鬼斧神工,不是反哺跪乳的生命之源,甚至不是解剖学上的一个中性词。他们看到的是色情,是低俗,是某种不可言说、必须被遮蔽的羞耻。
这种反应,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刻的贫瘠。
是他们自己的思想布满了需要打码的脏污,于是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该被套上净化的滤镜。他们将自身的性焦虑与文化不自信,投射到了一张无辜的地图上。然后,动用权力,将其抹平。
这是一种典型的,属于权力者的傲慢。
他们以为自己手握定义“文明”的刻刀,可以随意雕琢历史的样貌。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真正有文化底蕴的村庄,而是一个在汇报材料里显得更“干净”、更“和谐”的符号。一个名字的存续,一段集体记忆的传承,在他们眼中,远不如一份漂亮的“文明举措”来得重要。
所以,真正低俗的从来不是那个名字,而是那只伸向地名,试图强行涂抹、修改这一切的手。
在我看来,当自以为是的“文明之手”试图抹去所谓的污点时,它往往会在原地留下一个更响亮的笑话。
/贰/
官方说,是“由奶头山村村民委员会提出申请”。
这话讲出来,别说人了,村口的大黄狗听了都得摇头:这届村民的觉悟,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祖祖辈辈叫了几百年的名字,突然在2025年的某一天,全村老少爷们儿聚在村委会大院里,一拍大腿,集体进入了贤者时间,痛心疾首地表示这个名字太不文明,我们受不了了!
这故事编的,比手撕鬼子还离谱。
真实情况是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无非是某位领导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龙颜不悦,然后下面的人揣摩上意,连夜炮制出一份“民意”,让村委会负责“被申请”,让全体村民负责“被代表”。一套流程下来,皆大欢喜。
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的审美和智商都双双掉了线。
本来好好的奶头山,现在只剩下一个更加戏谑的“头”,是大头还是小头?这想象空间可就大了去了,足够民间段子手们开一场盛大的狂欢。一个具体的、源于自然的描述,被硬生生改成了一个充满歧义、且毫无美感的词。
这帮人,就像一群蹩脚的整形医生,信誓旦旦地要给一座山做个“缩胸手术”,结果手一抖,把整个上半身都给截了,最后慌乱中从隔壁不知哪儿安了个“头”上去。
他们以为自己在净化视听,实际上却完成了一次载入史册的自我羞辱。
当然,一场闹剧的诞生,绝非几个人的愚蠢就能促成,它的背后,往往是整个族群的一种根深蒂固的病态。
/叁/
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对我们来说,似乎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放眼世界,你会发现我们才是那个异类。奥地利有个村庄,原名Fxcking,德语原意是“福科的子民”,一个存在了近800年的名字。因为与英语脏话撞车,多年来游客络绎不绝,路牌被偷了一次又一次。村民们怎么应对的?他们在2004年公投,决定“保留原名”,并且把路牌焊得更牢固。直到2020年,实在是不堪其扰,才投票同意在次年改名为Fugging。
看清楚,他们改名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麻烦”。他们的文化自信,让他们为这个名字对抗了全世界几十年的玩笑,直到现实的骚扰压垮了耐心。
更有甚者,是把“尴尬”变成“机遇”的。加拿大纽芬兰有个“Dildo”(塑胶男性器官)镇,2019年被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吉米·坎摩尔在节目里疯狂调侃,甚至开玩笑要竞选镇长。当地政府什么反应?他们欣然接受,与节目组深度合作,在好莱坞竖起了45米高的广告牌,标语是“Dildo,一个让你流连忘返的地方”。最终,这个玩笑给小镇带来了约1170万加元(折合人民币6000多万)的广告价值,游客蜂拥而至。
一个麻烦,一个机遇,但内核都是一样的:他们不觉得这事儿丢人。
而我们呢?我们既没有对抗麻烦的坦然,更没有转化机遇的智慧。我们只有深入骨髓的羞耻感。这种强烈的身体羞耻,并非中华传统,而是宋明理学、近代革命的清教徒主义,以及对西方文明最肤浅的模仿,共同杂交出来的历史怪胎。
这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并非只是感觉,它有冰冷的数据支撑。
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的数据,在“对性的开放程度”这一项上,中国在全球的排名常年处于末尾梯队,甚至低于许多宗教传统更为保守的国家。
这个数字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伸进了吉林省的深处,拂去了地图上一个山村的名字,并把它替换成了一个更安全、更无趣、也更悲哀的词。
当这种病态的羞耻感与不受约束的权力结合,其破坏力便不再局限于一个村庄的笑话,而是演变成一场无声的文化灭绝。
/肆/
“奶头山村”的消失,其实不是啥新鲜事。
它只是一个庞大冰山浮出水面的、最滑稽的一角。
在我们为这摇头的时候,一场更大规模的、沉默的“活埋”正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发生。根据官方媒体的专题报道,在过去三十年所谓的“地名标准化”进程中,你肯定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乡镇和村庄名称,因为“不文明”被彻底废弃。
答案是:超过40万。
这是四十万个故乡的消亡,是四十万段集体记忆的强制拆除。那些曾经充满乡土气息、记录着地形、物产、姓氏、传说的名字,诸如“马圈子”“狗剩坡”“王大傻子村”,都被换成了“团结”“胜利”“光明”“第一”……
这不是规范,这是格式化。这不是文明,这是对历史的彻底清洗。
我们失去的,是语言的想象力,是与脚下土地最原始、最生动的血脉连接。每一处地名的消失,都是历史声带上的一处溃疡,直到最后,我们彻底失声。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回过头再看“奶头山”之争,你会发现,真正该被改掉的,从来不是那个在地图上存在了百年的地名。
而是某些人脑中,那个僵化、贫瘠、且充满傲慢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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