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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潭IM生生不息成长计划导师公开课上,资深电影剪辑师陈博文从五十年剪辑经验出发,分享了如何通过剪辑架构叙事、把控情绪,甚至在有限素材中挖掘出导演未曾设想的情感层次与意义空间。
作为台湾新电影运动的重要推手,陈博文1974年毕业于艺专(今台湾艺术大学)广电科,历经场记、副导等职。1979年转入剪辑,1986年成立个人工作室,入行至今剪辑作品超过200部。代表作有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一》《黑暗之光》《一年之初》《念念》《暗恋桃花源》等,纪录片《红叶传奇》《银簪子》《春天许金玉的故事》《山有多高》《跳舞时代》等,其剪辑作品横跨数十年华语电影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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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博文强调,剪辑的本质是“再创作”,而非简单拼接。剪辑师需具备敏锐的鉴赏力与审美判断,能够从看似普通的镜头中发现潜在的表达可能,为影片注入新的生命维度。他还特别提到,剪辑师应具备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沟通能力,才能与导演、录音师等部门协同合作,共同完成对电影最终形态的塑造。
“剪辑没有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陈博文鼓励青年创作者不断在实践与反思中积累经验,用剪辑的力量赋予电影更多的可能性与人性温度,在银幕上创造出另一种可能的人生,以下为公开课现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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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剪辑的本质:再创性创作
今天真的很高兴能跟这么多喜欢电影的朋友一起交流。我从事剪辑工作快五十年了,到现在还在做,因为我真的太喜欢这个工作。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走完就没了。但对剪辑师来说,我们有“无数个人生”。
为什么?因为每次剪片,我都会把感情、情绪融入剧中每一个角色。电影走完一遍,我就仿佛也走过了那个人的人生。每个人只有一辈子,但我剪过超过两百部电影,我就经历了两百多个人生——这就是我如此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
你看,一般人一生所做的事,做过了就没办法重来。但剪辑不一样,剪完如果我不满意,可以一遍一遍修改,直到最圆满、最完美。这就是剪辑最吸引我的地方:它允许你不断重塑,直至极致。
其次,现在讲到剪辑跟创作的关系,很多人会问:导演、编剧、摄影,做的都是原创性创作,而剪辑是拿别人创作的东西再处理,这也能算创作吗?其实,创作分两种:一种叫“原创”,一种叫“再创”。导演、摄影属于前者,而剪辑,是“再创作”。我们拿到原始素材,通过剪辑重新编排,甚至超越导演最初的想象——这就是剪辑的创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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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个实际的例子。像有些镜头,原本只是试拍,导演并没打算正式用。但剪辑师可以从这些所谓“NG镜头”里重新思考,甚至赋予它新的语境和情绪。
我曾经剪辑过一个片段,原本这场戏并没有回忆的进展,我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刚好我看到了一个试拍镜头,就把它挑出来,重新组接,结果影片顿时增色不少。那完全是一个试拍镜头。导演当时不在,是副导演让演员走位试一下,但后来我剪这场戏时,把它用进去了。导演看完还问,我有拍这个镜头吗?你怎么会用这个?
所以我说,对剪辑师来说,没有所谓的试拍镜头、NG镜头。每一个素材都必须认真看,不能忽略。我不会有助理帮我剪辑,就是因为我要亲自看过每一个镜头——很多细节,一不小心就错过了,那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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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活经历、教育背景、思维方式都不一样。所以同样的素材,交给不同的剪辑师,绝对可以创造出不同的故事出来。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一段80分钟、没有声音的素材,是一个露天电影院的形象广告。我让他们自己加对白、字卡、音效,剪成一个一分钟的故事。结果每个人剪出来的东西完全不同,都极具创意。
电影就是视觉和声音共同组成的艺术,它们合在一起,才能震撼观众。用的全是同一批素材,但每个剪辑师会选取自己需要的部分,编织出他心中的叙事。这就是剪辑的力量:它能让同样的素材,说出完全不同的语言。
02
剪辑师的修养:欣赏之后的鉴赏
讲到 “欣赏”和“鉴赏”,其实不太一样。欣赏,是我们面对美好事物——不管是视觉还是听觉——感受到那种美,心里很舒服。欣赏是每一个人几乎都可以具有的能力,但“鉴赏”不一样,这个“鉴”字,本身就带有判断、鉴别的意思。
比如说我们欣赏一幅画,觉得它很美。但你能不能看出它哪里还有瑕疵?如果你要做剪辑,这一点就特别重要。导演拍出来的影像,交到你手上,你能不能看出问题在哪?如果连问题都发现不了,就更谈不上怎么去修正。所以鉴赏力,是一个剪辑师必须要具备的能力。
你要看得出来:是故事推进不好?构图有问题?表演不到位?不管哪方面,剪辑师就是要负责修饰、优化。我常跟学生说:“剪辑没有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因为你没想到,就真的做不到;但只要你意识到了,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它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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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场戏是双人舞蹈室练舞的片段,很短,只有一分钟。我先前让助理试着剪,剪完我来修改。当时拍摄时,导演几乎每个镜头都从头拍到尾。因为是电影,所以镜头角度和时长都给得比较足。
最后问题出在哪?就像我刚说的“鉴赏”。作为一个剪辑师,你能不能判断出这段影片的问题?这个片段里,一方面是镜头的运用和视觉处理,另一方面,是怎么通过剪辑呈现舞者的美感——这些他没有做到。
虽然现在没配乐,但舞者跳的是有节拍的,“12345678”这样。你们注意看他的节拍,虽然动作接得很顺,但节拍其实不对。将来一旦配上音乐,问题就出来了,必须重剪。而且,一直用半身镜头,视觉会很疲劳。
拍是这样拍,但剪辑师不能只会说:你就这样拍,那我怎么办?。剪辑师的基本修养,正是要把没那么理想的素材,尽最大可能剪好。你要是不具备这种能力,就很容易被取代。如果导演怎么拍,你就怎么剪,那谁不会剪?你要靠什么去跟别人竞争?所以美感能力、听觉品味,都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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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师得靠你的美感和节奏感,去帮助导演弥补不足。后来我重新修了一遍。我让他看起来像是转了圈,舞蹈顿时好看很多。他们这个舞最精彩的就是跳起来空中停留的瞬间,所以我做了慢动作。可能有人会问:正常节拍都抓不准,还做慢动作?原来只有五个镜头,我扩展成十个,空中变成慢动作之后,节拍反而对了。
这就是剪辑师该有的能力——你不能说“导演你就拍这样,那我也没办法”。最后的责任,往往是在剪辑这里。
03
看不见的剪辑艺术:结构与情绪
我常跟学生说,别太计较剪辑能不能得奖,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你的功劳还是导演的。大家总会觉得,“本来拍得就好”“剧本就写得好”,剪辑只是顺了一遍。所以后来我对奖项看得很淡,我更享受剪辑本身带来的快乐。真正懂你能力的,只有导演。
其实我年轻时也很在意名利。早期我剪的都是商业片,后来开始与新锐导演合作,杨德昌也来找我。我当然很开心,尽力剪到自己最满意。我觉得尤其在情绪把控上,我帮了杨德昌很多忙,他自己也认可,所以后来他的片子基本都交给我剪。
但那一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入围金马奖12项,几乎什么都进了——就只有剪辑没进。那时对我打击很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力不够。杨导后来安慰我:“不要在意,你已经是最好的了。”从那以后,我真的不那么在意奖项了。评审怎么知道剪辑师贡献了多少?他们只看成片顺不顺、好不好看。但如果你做剪辑,就别太指望别人理解——你得自己清楚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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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的电影结构非常严谨,剧本几乎无懈可击。剪辑之所以花时间,常常是因为结构——如果结构不稳、故事没讲好,剪辑阶段就等于要重新建构叙事。
写一个剧本可能要花一两年,你可以天马行空,随时修改。但剪辑不一样,你拿到的是固定素材,必须在这个范围内重新把故事讲好,还讲得动人。你没办法随意添加,只能靠既有镜头去重构——不能动不动就叫导演补拍。这才是最考验人的地方。如果整部片的结构出了问题,剪辑阶段也没办法花一两年去重构,必须在很短时间内做出判断,重新梳理出一个流畅而有感染力的版本。
很多人来问我《一一》里面车站这一段,这场戏是讲主角在日本与初恋阿瑞约会,而同一时间,在台湾,他的女儿也和男朋友在台北约会。导演杨德昌当时是分开拍成两场戏,剧本也是两场。但到我手上剪辑的时候,我先按两场剪,可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好。但我总感觉两段之间缺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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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跟杨导说,让那个顾虑的感觉、那种情况、那种景象、那种意境会有一种联结,我觉得这个还蛮重要。他让我试试看。我就把两场戏交叉剪辑在一起,变成现在大家看到的版本。杨导看了也觉得很好,就同意了。
这样父女之间的情感就呼应上了,整体更有味道。这就是剪辑该做的工作。跟杨德昌合作,我经常帮他把握情绪点。他习惯长镜头,可是到底要在哪里剪、哪里的点剪,你能够不能掌握到那种很准确的情绪,这其实是很重要。
04
剪辑师的内在沉淀:团队沟通与经验积累
《一一》最后,主角在日本和初恋分别,一个人蹲在海堤边的镜头非常长。这个镜头到底留多久?导演不会告诉你,全靠剪辑师把握。5秒太短像转场,20秒、30秒,一分钟甚至两分钟,甚至3分钟——只要情绪到位,都可以。关键在于你赋予它什么样的感觉。
对剪辑来说,一定要把声音考虑进去。如果画面很安静,你停留20秒、30秒,观众是能感受到那种情绪的。但如果40秒、50秒还是完全安静,观众可能就没有办法接受。这时如果加上海浪声,氛围就可以支撑,情绪就能延续更久,可以支撑到40秒左右;如果有音乐,撑一两分钟也没问题。
所以你在剪辑时,你赋予给当初的影像、整个情况是什么样的一个感觉,自己是否有什么设计的考虑。如果你要一个镜头放很长,那可以跟录音师沟通。如果又没有和他沟通的话,他会觉得你怎么一个空镜头会放个两分钟。如果没有配上合适的声音,到时候这段影片一放,会很沉闷的,变得不好看。所以这个沟通是非常重要,包括跟导演的沟通、和录音师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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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剧照
同时,不只是剪辑技巧的问题,还要看剪辑师有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知识背景,来帮助导演弥补漏洞。
有一场戏只有两个镜头,非常简单。是有一对兄弟,穿白衣服的是弟弟。他们父母很早就不在了,哥哥辛苦把弟弟带大,弟弟也很孝顺。后来哥哥积劳成疾,中风卧床。这一场是弟弟帮哥哥擦洗身体的戏,就两个镜头。一开始是哥哥躺着,弟弟把他扶起来。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挺自然的。
我当时剪的时候就直接问,穿帮了,看出来没?哥哥长期卧病在床,背怎么可能那么健康、肤色那么均匀?导演一听,也真地觉得是这样。
所以就像我一直强调的,剪辑师首先得有能力发现问题。如果你看不出来,就算一万个人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说没问题,那大家就真的觉得没问题。但只要那万分之一的一个人点出来,大家就会注意到真的是这里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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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发现问题了,怎么解决?你没有能力,就只能叫导演补拍一个背部的镜头替换掉。但如果你有办法,就用现有素材把它修好——这才是真本事。
演员的背有问题,剪掉不就行了?说起来简单,但关键是——你想没想得到?想得到,就是创造;想不到,就只能模仿。这就是创造和模仿的差别。
我们为什么要一直看片、一直创作、一直超越自己?就是为了积累与沉淀。你看到了,就学到了;下次,你就会了——这一点,非常重要。
05
观众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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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1:
陈老师好,我本人非常喜欢《一一》这部电影,所以今天特别荣幸能听您分享创作背后的思考。刚才您说到,很多人——不管是导演还是剪辑师——常常很难发现问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一个剪辑师水平到了一定程度,能敏锐地发现问题,他就有更大可能成功?另外,不知道您有没有考虑过从剪辑转型做导演?谢谢老师!
陈博文:
我想我不做导演,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剪辑和导演根本是两种不同方向的工作。导演要承受的压力、要面对的沟通强度,非常大。我不太擅长跟那么多人沟通,所以自觉不太适合做导演。
导演需要的是一种“原创力”,而剪辑师更靠“联想力”。我虽然不擅长从零创造,但我的联想力很好——导演给出一个东西,我能从中延伸出很多方向,提供给他参考。这就是剪辑最该具备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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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刚进电影圈头两年也是在拍片现场,但后来我决定转做剪辑。这是因为我发现:哪怕导演构想再好、想得再完美,电影终究是一个团队作品,不是你一个人能全包办的。你必须依靠团队——摄影、演员、美术……如果团队跟不上你的想法,就会不断给你“扣分”。
这个镜头拍不到你要的感觉,拍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要不要妥协?不妥协,烧的是时间和钱;妥协了,作品就要掉一分。演员扣一点、摄影扣一点、美术再扣一点……七折八扣,最后可能只剩90分。
大家会觉得90分很高,但只有导演自己知道,我明明可以100分的,为什么现在只有90?虽然于心不甘可是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就是没办法接受那种不完美是因为别人造成的,所以后来我选择做剪辑,因为剪辑更能掌控全局。
做剪辑,虽然外人常不知道剪辑师贡献了多少,但导演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能帮到这部电影,我就很开心。工作嘛,自己开心最重要。活得开心才最重要。我享受的是工作的乐趣,而不是得奖的掌声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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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2:
博文老师您好,刚刚听了您的分享很受启发。我自己也是导演,习惯自己剪片子,我想从剪辑师的角度请教您:一部戏由导演自己剪,和专业剪辑师来剪,到底会有什么不同?您对我们青年导演有什么建议?
陈博文:
我的建议是: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找一个好的剪辑师合作,千万不要自己剪。因为自己剪会有盲点。
你自己当导演,再看自己的素材,很容易“看不清”。你会觉得:“故事本来就是这样,节奏就该是这样。”就像刚才擦背那场戏,导演自己看根本不会觉得有问题。但我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因为我照顾过病人,我知道长期卧床的人背不该是那样。我把我的生活经验用来帮导演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所以青年导演千万不要自己剪,一定找专业的来。就算他剪得你不完全满意,也能给你很多参考。何况现在是数码剪辑,调整起来非常方便。
刚才提到传统剪辑和数码剪辑。传统剪辑时代,每一个剪点都要想得很清楚,为什么这要剪、为什么要剪在这一个点、为什么接那个镜头,判断非常精准。但现在很多年轻人靠感觉剪,他们没有好好去想“为什么”,这才是问题。不管你用传统还是数码,关键是你有没有理由、有没有想法。
但我仍然推荐数码剪辑,因为它修改方便。传统剪辑因为修改麻烦,剪辑师有时不得不向导演妥协。但现在不一样,你可以尝试各种方案,甚至剪两个版本——一个导演版,一个剪辑师版,拿给十个人看。如果七个人喜欢剪辑师的版本,三个人喜欢导演的,不代表七个人一定对,但至少你有了比较和选择。你要赚七个人的钱,还是坚持给三个人看?导演自己判断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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