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父
我已坠入
看不见罪的国度
——《以父之名》
1
赫鲁晓夫堪称乌克兰的“慈父”。
因乌克兰在1919年的建国源自苏维埃的帮助,以及斯大林在二战前后为乌克兰的“开疆辟土”(包括从波兰那里并入乌克兰的利沃夫等乌西地区),西方媒体一度在二战后将斯大林称作乌克兰的“国父”(慈父),但这个称号是有问题的,最起码乌克兰人不会认,毕竟乌克兰1930年代饿死数百万人的大饥荒是史书中一个明晃晃的扎眼疮疤,回望历史中庞杂而琐碎的过往,相信乌克兰人对西方媒体曾经安插在他们头上的斯大林这个“慈父”是不承认的,与之相比,赫鲁晓夫更适合这个称号,这其中的因由,远不止赫鲁晓夫在上世纪50年代在几瓶伏特加的微醺后慷慨赠与了乌克兰人克里米亚。
赫鲁晓夫与乌克兰的缘分要从他的青春期开始,赫鲁晓夫14岁时,他的父亲因谷贱伤农,实在活不下去,不得已前往乌克兰顿巴斯地区的煤矿当了一名矿工,赫鲁晓夫随父迁移,落脚到了一个名为尤索夫卡的小镇,这个小镇在1924年改名为斯大林诺,到了1961年,又改名为顿涅茨克。
赫鲁晓夫的父亲虽然换上了工人的行头,夏天被烈日烤炙和冬天被风雪侵蚀的黝黑脸庞犹如滋滋冒油的油井,但这位强健的工人老大哥即便每日辛辛苦苦劳作,所得的收入也不够养家糊口,为此,赫鲁晓夫的母亲除了操持家务,还要给别人洗衣服添补家用,赫鲁晓夫则在放学后和休息日,去洗刷矿井的锅炉,赚几个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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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到了15岁,赫鲁晓夫主动辍学,跑到一家德国人开办的类似“蓝翔技校”的工厂里学习钳工手艺,几个礼拜下来,赫鲁晓夫的钳工技术就已经炉火纯青,还确立了解放全世界的革命信仰,他将这个经历称之为“顿巴斯矿井大学”的洗礼。
十月革命之后,因赫鲁晓夫积极向组织靠拢,被选为矿区的苏维埃头头,新官刚上任,乌克兰就成了国内战争和外国武装干涉的战场,白卫军在顿河流域建立了密密麻麻的据点。赫鲁晓夫为保卫革命胜利果实,拿起了斧头镰刀和火枪,在硝烟中冲锋陷阵,顺便加入了布尔什维克。
几经拼杀,工人不敌白军,赫鲁晓夫在炮火轰鸣的战地狼奔豕突、死里逃生。
1918年春,德国军队侵入乌克兰,占领顿巴斯,在乌克兰建立傀儡政府,赫鲁晓夫上了德国人的“黑名单”,被标注为“头号危险人物”的那一列,乌云压境之下,赫鲁晓夫隐姓埋名,化装躲过了德军的盘查,历尽艰险,回到了故乡库尔斯克。此时,苏维埃政权内外交困,处于极度危险时刻,四分之三领土被国内外敌人占据,列宁振臂一呼,号召工农拿起武器,开赴前线,保卫祖国。刚回到家乡的赫鲁晓夫听到列宁的召唤,毅然应征入伍,担任第九步兵师政治委员,在战斗中身先士卒,躲过了无数从耳边擦过的冷枪,歼灭了白军在叶卡捷琳诺的主力。
乌克兰被称作欧洲粮仓,却屡屡受饥荒涂炭,这个现象在20世纪一再上演,在那场举世震惊的“大饥荒”之前,1921年的乌克兰饥荒鲜有人知,那一年,战乱叠加旱灾,让这个欧洲粮仓成了一个广袤无际的“死亡平原”,甚至出现了史书中常见又不常见的“人相食”现象。在层层叠叠的饥荒鬼魂中,赫鲁晓夫的第一任妻子加琳娜也赫然在列,死前留下了嗷嗷待哺的5岁的儿子和3岁的女儿,当时,整个顿巴斯地区犹如矿井的坟墓,成千上万矿工纷纷逃离这里,向着四面八方谋生,在前线浴血的赫鲁晓夫得知妻子饿死的消息,心急如焚,他带着上级管理经济的嘱托,星夜赶回顿巴斯,刚进家门,就听见一双儿女的痛哭声,前来照料的好心邻居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法止住孩子的眼泪,这眼泪是因为思念亡去的母亲还是因为无法忍受饥饿而哭已无从考证,赫鲁晓夫赶上前去,顾不得感谢邻居,一把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然后迫不及待将自己携带的干粮分给一双儿女和邻居,多年后,当赫鲁晓夫经历了乌克兰“彪炳史册”的30年代的大饥荒,亲眼看到一个饿疯了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腌渍而食,转而想起1921年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深陷且炯炯有神的“好心邻居”安慰自己一双儿女的情景,忍不住涌起一阵如地狱般不可遏制的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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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鲁晓夫到达顿巴斯后,召集起尚未逃散的矿工,当众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用共产主义理想激励他们,还亲自下到危机四伏的矿井里采煤,亲手维修矿井设备,其干练的风姿,引得一众朴实的矿工糙汉拍案叫好。也是合该赫鲁晓夫当飞黄腾达,赫鲁晓夫赶回顿巴斯重整旧河山后,接连数月的大旱有了变化,有如情愁的雨丝渐渐变为瓢泼大雨,饥饿的乌克兰被浇灌得焕然一新,赫鲁晓夫的仕途如同茁壮生长的庄稼,到了1926年,赫鲁晓夫被调到尤索夫卡担任区委副书记,成为苏联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干部之一。
1928年初,在党内“大佬”卡冈诺维奇的提一下,赫鲁晓夫走出顿巴斯,来到当时的乌克兰首府哈尔科夫担任乌克兰共和国组织部副部长,野性未脱的赫鲁晓夫从此坐在堆满档案和表格的办公桌后面仿佛被玉帝委派看守桃园的孙猴子,每日哈欠连天,兴味索然,三番五次请求“大哥”卡冈诺维奇给他换工作,在赫鲁晓夫黏人的请求下,组织将他委派到了乌克兰历史上也是俄罗斯历史上富有重大意义的“灵魂城市”——基辅,不同于当下基辅的兵临城下,那个时候的基辅有如圣殿,静默如谜,但赫鲁晓夫的工作依然是坐在某张堆满资料和表格桌子后面抓耳挠腮,这种接触大量资料的文职令赫鲁晓夫痛不欲生,每天摸鱼划水,度日如年,好在他的人生转折点马上就要到了。
2
1929年,美国华尔街股市崩盘,陷入大萧条,西方世界一片哀鸿,而苏联经过“新经济政策”和集权建设逐渐走出颓势,趁美西方大萧条之际,斯大林抓住机会,以极低价格购买了一大批当时西方最先进的工业设备,有了设备,自然需要相应的人才,那一年,莫斯科工业学院发出英雄帖,要招收100名干部学员。听闻此消息,赫鲁晓夫彻夜未眠,莫斯科是苏联的心脏,而莫斯科工业学院则是苏联培养大企业领导乃至未来的高级干部的摇篮……赫鲁晓夫一番运作,拿到了卡冈诺维奇的“特批”,来到了莫斯科,成为斯大林眼皮子底下的“青年干将”。
到了莫斯科,赫鲁晓夫因“紧跟”斯大林,指哪打哪,一路扶摇直上,在“大清洗”中丝毫未受影响,反倒成为当时极个别的“弄潮儿”,先是主政莫斯科,又于1938年担任乌克兰共和国的“一把手”。
赫鲁晓夫的故乡不是乌克兰,是库尔斯克,但他从小随父迁徙至乌克兰,此地留给了他永失我爱的最伤痛的记忆,也是他仕途突飞猛进的大本营,因此,乌克兰算得上赫鲁晓夫的第二故乡,这第二故乡的情愫令他对乌克兰充满了感情,从后来的历史事实来看,赫鲁晓夫对乌克兰的感情要远远胜过斯大林对其故乡格鲁吉亚的感情。赫鲁晓夫主政乌克兰的岁月,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带给了乌克兰人诸多福祉,他在当时铁板一块的集权体制中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准许乌克兰的集体农庄庄员私下经营自己的自留地,还允许乌克兰农民保有自己的家什和牲畜,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径给乌克兰人带来了物质上的福利,到1939年二战前夕,乌克兰人的餐桌上丰富多彩,城市商店里的农副产品供应也十分充足,赫鲁晓夫由此得到了乌克兰人的衷心拥护。
战争和恶政是催发乌克兰大饥荒的两大推手,赫鲁晓夫刚刚将从饥荒中挺过来的乌克兰治理得井井有条、仓廪丰富,二战就爆发了,赫鲁晓夫奔赴战场之前,乌克兰人哭着哀求赫鲁晓夫别走,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赫鲁晓夫担任中将,奔赴前线,参与了一连串重要的战役,在烽烟滚滚的苏德战场战功赫赫,乃至于在他50岁这天,组织向他发来了贺电,称他为“斯大林真正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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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中,乌克兰被苏德两方反复争夺,一度成为希特勒的御医为元首和德国军队炮制兴奋剂毒品的总基地,部分乌克兰人在德军入侵时,带着大饥荒的仇恨记忆向德国纳粹衷心臣服,甘当“苏奸”,结果这些乌克兰人卒后反被希特勒当作奴隶劳工和处决犹太人的执行刽子手,这也成为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后来从兄弟转为仇敌的一大节点,如今的乌西地区,到处矗立着那些投降德国纳粹的乌克兰人的纪念碑,为了去俄罗斯化,苏联解体后的乌克兰,将二战中的“苏奸”塑造成民族英雄加以膜拜,由此造成了意识形态的混乱,成为产生亚速营这种膜拜“元首”的组织的温床,而俄罗斯人占据多数的乌东地区,则一心渴望着重回俄罗斯,此为俄乌战争爆发的因素之一。
二战过后,被纳粹践踏的乌克兰又再再再再度迎来了大饥荒,1945年秋季,乌克兰遭受严重旱灾,欧洲粮仓名存实亡,眼看“人相食”的悲剧又要上演,作为乌克兰的父母官和当家人,赫鲁晓夫在万般无奈中向斯大林写信求救,这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反反复复,赫鲁晓夫深知斯大林的性格,必经他自己仕途的起飞,就是在“大清洗”中无条件拥护斯大林的决定开始的,此次写信求助无异于触到斯大林的逆鳞,一旦斯大林得知乌克兰不仅没有完成粮食征购任务,还要伸手向国家要粮,必然会暴跳如雷,赫鲁晓夫的前程很可能毁于一旦。但眼看乌克兰的百姓就要处在饿与死的边缘,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赫鲁晓夫指派手下的农业专家和经济专家写出详细的调查报告,得出了乌克兰无法按规定交粮且需要国家救济的结论。
斯大林当时在索契度假,收到赫鲁晓夫的报告后大为光火,立即发去一封电报,将赫鲁晓夫臭骂一通。没过多久,卡冈诺维奇接替了赫鲁晓夫乌克兰一把手的位置,报纸上惯于赫鲁晓夫的报道越来越少,好在卡冈诺维奇对乌克兰事务不甚精通,斯大林不得已又将他调回莫斯科,将乌克兰一把手的位置又还给了赫鲁晓夫。1949年12月,斯大林身体渐弱,想起“人才难得”,便将赫鲁晓夫召到自己身边,听到赫鲁晓夫奉调莫斯科,乌克兰人恋恋不舍,乌克兰作家利沃夫娜甚至在赫鲁晓夫面前失声痛哭,不断地说,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离开乌克兰?
虽然赫鲁晓夫不是乌克兰人,但赫鲁晓夫在乌克兰党政军界,教育界,科学界,文艺界,都有一批至交密友,乌克兰人把赫鲁晓夫当作“自家人”,而不是莫斯科派来的监督者。
1953年,斯大林去世,在接下来的“宫廷斗争”里,赫鲁晓夫解决掉了最大的对手贝利亚,将其以叛国罪处死。
凭着乡下人的朴实和狡黠,赫鲁晓夫问鼎克里姆林宫最高权力宝座。
3
赫鲁晓夫在几十年间经历了三次乌克兰大饥荒,第一次是1921年苏维埃与国内外反对势力斗争时期的乌克兰大饥荒,在这次饥荒中,赫鲁晓夫痛失了第一任相濡以沫的妻子,第二次大饥荒即历史中赫赫有名的那次,第三次大饥荒是二战后短暂的饥饿岁月,尽管真正担得起这个“大”字的要数第二次乌克兰大饥荒,也就是1932年到19333年期间的那次“大饥荒”,它是一个具有腐蚀性的名词在史册中烧出一个空洞、悲惨而绝望的黑洞,让无数后来人翻开这页历史时都默然不语。
在那次乌克兰的人间炼狱中,如雪片般的恐怖信息向赫鲁晓夫寄来,人吃人的极端惨事变得稀松平常,由于看了过多的这类资料,赫鲁晓夫由起初的惊恐不安逐渐变成呵欠连天的麻木不仁。
有一次,赫鲁晓夫在看一份关于乌克兰大饥荒的惨案时打起了盹,上面记载着在基辅郊外的一座小桥下,发现了一个人头和两只脚底,其余部分都被吃掉了。
在另一份报告中,一个乌克兰妇女将亲生孩子的尸体放在案板上宰割,她边干边唠叨,我已经吃掉马涅奇卡了,现在我要把瓦涅奇卡腌制起来,这足够让我们吃一阵子了。
表面看上去,赫鲁晓夫是个粗野的庄稼汉,他在联合国用鞋底砸讲台的事被世人传为笑谈,但实质上赫鲁晓夫其实是一个格外敏感的人,他在斯大林在世时的亦步亦趋以及在斯大林去世后的反戈一击都证实了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绵里藏针的枭雄式人物,像赫鲁晓夫这种在权力斗争中摸爬滚打上来的猛士心中少有的柔软部分中有乌克兰的一席之地,他在担任乌克兰父母官时在铁板一块的集权农业中搞的“经济创新”,他冒着结束自己政治生命的危险向斯大林写的那封求援信,他在乌克兰各阶层各行业中受到的广泛拥戴和发自肺腑的热爱,令他在问鼎克里姆林宫后,干出了一件深刻影响历史发展的“鲁莽之事”。
那是苏联1954年年初的一次会议间歇,大佬们都在喝酒品茶,赫鲁晓夫趁着轻松氛围,在人群中走了一圈,对在座的同志逐个打量一番,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嗨,同志们,有人建议把克里米亚转交给乌克兰。在座的大佬瞪圆了双眼,一时反应不过来,都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尴尬地笑了笑,嗫嚅道,就是这样,把克里米亚转给乌克兰,没什么了不起。
在赫鲁晓夫深不可测又浅显透明的心中,也许有一种对乌克兰三次大饥荒的“补偿心理”作祟,让他大笔一挥将克里米亚这个战略宝地划给了乌克兰,但站在今天俄乌战争的烽烟战火的当下来看此事,获得克里米亚,对于乌克兰是福是祸,还真不太好说。
正如赫鲁晓夫在俄罗斯圣女墓地中黑白相间的墓碑,善恶从不绝对,黑白亦难分明,当自叶卡捷琳娜大帝时期就归属俄罗斯的克里米亚被赫鲁晓夫蜻蜓点水般向着乌克兰轻轻一划,就注定了未来俄乌至今未熄的硝烟。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哲空空,一个玉树临风的历史学家,专注于硬派历史故事和杂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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