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深秋,淮阴县渔沟镇,天刚蒙蒙亮。
西街村的陈安石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木头小车,往镇上去。他是个铜匠,也修自行车,手艺在渔沟镇是出了名的细致。街上行人还不多,偶尔有几声狗吠,或是早起赶集的小贩压低嗓子的叫卖声。
陈安石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褂子,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活计——昨天伪军小队长派人捎信来,要他今早去区队部补个车胎。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天,另一个人的命运,正悄悄与他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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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交通员程益翠,当日天不亮就动身了。
他挑着一担柿子,沉甸甸的,走起来扁担一颤一颤。柿子红得透亮,在灰蒙蒙的晨色里格外扎眼。
当日,他是奉命来渔沟镇与一名地下联络员接头的,任务紧急,程益翠要尽快与对方联系,摸清近日日伪军在附近的动向。
程益翠走得谨慎,时不时停下脚步,假装整理担子,眼角余光却扫视着四周。他心里清楚,这一带敌我交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集市渐渐热闹起来。程益翠在一处巷口停下,放下担子,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约定的地点就在这条窄巷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往里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程益翠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回头,几只粗壮的手已经狠狠扭住了他的胳膊。柿子滚了一地,红艳艳的,被人瞬时踩得稀烂。
“带走!”一声冷喝。
程益翠便被连推带搡,强扭着押进了伪区队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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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区队部是一座旧式院落,青砖墙高耸,透着阴森。
程益翠被绑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伪军队长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说!谁派你来的?”
程益翠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鞭子随即抽了下来,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下,又一下。血浸透了程益翠的粗布衫,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却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
就在这时,陈安石推着他的小车,走进了伪区队部的大门。
陈安石是被伪军队长叫来补胎的。一进院子,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抬眼望去,槐树下绑着个年轻人,浑身是血,头无力地垂着。
陈安石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他仔细瞧了瞧那张沾满血污的脸——有些面熟。
再一回想,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张其坤区长手下的人吗?去年春上,他还悄悄给张区长送过信,远远见过这年轻人一面。
陈安石的手心沁出了汗。他佯装镇定,走到伪军队长面前,哈着腰说:“长官,车胎在哪儿?我这就给您补。”队长指了指墙角那辆半新的自行车。
陈安石一边摆弄工具,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树下。年轻人微微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眼神与他有一瞬间的交汇——那眼神里有痛苦,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陈安石的心揪紧了。他想起张区长曾说过的话:
“咱们的队伍,就是老百姓的指望。”
他又想起自己那个和程益翠年纪相仿的儿子。不能见死不救!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般在心头疯长。
可怎么救?他一个手无寸铁的铜匠,面对一院子荷枪实弹的伪军,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手上补胎的动作不停,脑子却飞快地转着。
忽然,他停下了动作,像是刚刚认出什么似的,朝着树下的方向“咦”了一声,随即脸上堆起惊讶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几步走到伪军队长面前,压低声音说:“长官,您……您怎么把我表弟给抓来了?”
队长斜睨他一眼:“你表弟?他是抗日分子!”
“哎哟,误会!天大的误会!”陈安石一拍大腿,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委屈”,“他是我远房表弟,家里穷,这才跟着我来渔沟做点小买卖,卖卖柿子糊口。您看,他天天在街上转悠,街坊邻居都认得,怎么可能是抗日分子呢?”他说得恳切,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队长将信将疑,打量着陈益翠,又看看陈安石。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安石知道,光靠嘴说不行。他咬咬牙,脸上挤出更谦卑的笑容,凑近一步,几乎是贴着队长的耳朵,同时飞快地从内侧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攒了许久,准备给家里添置冬衣的四块银元。他动作隐蔽而又迅速地将布包塞进队长手里,沉甸甸的。
“长官,兄弟们辛苦了,一点小意思,给诸位打点酒喝,驱驱寒。”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那种圆滑和讨好,“您让我把这不懂事的表弟领回去,好好管教,绝不给长官们添麻烦!”
银元冰凉的触感似乎起了作用。队长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分量,脸上的横肉松弛了些,眼神里的凶光也淡了几分。他斜眼看着陈安石,又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程益翠,似乎在心里权衡。
片刻,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弄走!别在这儿碍眼!”
“是是是!多谢长官!多谢长官!”陈安石连声道谢,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赶紧小跑到槐树下,三两下解开绳子,搀扶起几乎站立不稳的程益翠。程益翠虚弱地靠在他身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陈安石暗暗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出声。
陈安石半扶半架着程益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伪区队部那扇沉重的大门。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那座阴森的院子,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陈安石没有把程益翠带回自己家,那太危险。而是搀着他,穿街过巷,来到了镇外一处废弃的砖窑。这里荒草丛生,少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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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石仔细查看了程益翠的伤势,又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敷上。
“老乡,多亏了你……”程益翠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陈安石摆摆手,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别说这些,都是自己人。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弄点水和吃的,再想法子联系张区长他们。”
夕阳西下,余晖给荒凉的砖窑涂上了一层暖色。
陈安石安顿好程益翠,转身又融入了暮色之中。他的身影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显得格外坚定。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铜匠,用他的机警、胆识和那四块沉甸甸的银元,从虎口里夺回了一位战友的生命。
雾气再次弥漫开来,笼罩着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但希望的火种,正因为无数个像陈安石这样的普通人,在暗夜中倔强地闪烁,从未熄灭。
参考资料:《淮阴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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