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拍摄《嘻哈·上海》这天,细雨连绵,城市潮湿而朦胧。在浦东美术馆的顶楼露台上,摄像机披上雨衣,正对黄浦江畔最具标志性的景观打卡位之一。不远处,东方明珠的塔尖隐没在大片云雾中。
艺术家曹斐与四位舞者站在聚光灯下,一手撑伞,一手随现场音乐轻轻摇摆。曹斐身着银色亮片外套,配黑色皮裤与金色低跟鞋,妆容华丽,舞者们身材各异,衣着同样的风格,穿戴着豹纹、亮片、彩色发卡,她们仿佛从80、90年代穿越而来的时髦女郎。
![]()
![]()

这个引人侧目的五人组,是曹斐为其新项目《嘻哈·上海》而成立的临时“女团”。除了曹斐,其他四人都是资历不深的年轻舞者,她们在两天内跑遍上海各个具有时代意义的地标,在这些地方跳起十六步、Disco、恰恰、复古嘻哈、社会摇。
其中,浦东美术馆对曹斐有着不同的意义。2025年2月,她于上海的首个个展《曹斐·潮汐宙合》已在浦东美术馆顺利闭幕。此次展览全面回顾和展示了她过去近30年的艺术创作历程,亦是《嘻哈·上海》开始的重要契机。作为一次全新的在地化创作,曹斐这次的创作团队与上海有着深刻关联,舞者中的金子在上海念书,Ivan和Ada都是上海人,美术指导赵晨曦也是上海本土品牌fabric qorn的主理人。
10月5日-10月7日,《嘻哈·上海》将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首映。我们将看到舞蹈如何成为一种跨越时代和媒介的语言,而我们的身体,又如何在变化的时代中演绎出不同的文化符号。

![]()
若要跟上《嘻哈·上海》的“舞步”,得先回到三十年前去。
1992年前后,Michael Jackson的音乐仍牢牢占据全球榜单前列,郭富城亦以一首《对你爱不完》红遍两岸三地。曹斐受此番风潮影响,兴致高昂地学起街舞,偶尔也在学校里登台表演舞台剧。
作为“新新人类”一代,这段青春期的流行文化体验,始终根植于她的记忆之中,成为后来部分创作的原点。2003年,以自己喜爱的嘻哈文化为媒介,曹斐创作了《嘻哈·广州》影像作品。她邀请几乎没有任何舞蹈经验的素人以不同的社会角色出镜,在家乡广州的日常街道中随着嘻哈节奏舞动,在音乐和舞蹈中暂时脱离现实的烦恼,意在对“嘻哈”这一舶来文化进行本土化、去潮流化的实验。
![]()
![]()
曹斐《嘻哈:广州》2003
单频录像,5:4,彩色,有声3分28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此后的数年里,项目又分别在福冈(《嘻哈·福冈》2005)、纽约(《嘻哈·纽约》2006)多地开展实践。依据各城市的在地文化,舞动的素人们所传达出来的形象,也变成cosplay的年轻人或在唐人街做小生意的摊贩。这些视频均以横屏形式拍摄,时长在1分钟到8分钟不等,所呈现的画面质感接近于上世纪末流行的MTV影像。
在曹斐原本的计划里,“嘻哈系列”差不多就此结束。时代正疾速向前,新的命题接连涌现,她将视线投向了工业发展下的城市变迁,再到线上的虚拟叙事,在接下来的近二十年时间里,先后完成了《谁的乌托邦》、《人民城寨》、《亚洲一号》、《红霞》等重要作品。至于街舞,早已许多年不跳。
![]()
![]()
曹斐《嘻哈:纽约》2006
单频影像,5:4,彩色,有声 5分14秒
鸣谢: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 及 Sprüth Magers
直到2022年,曹斐发现,她又想跳嘻哈舞(Hip-Hop)了。
她没有选择找相识的老师一对一,而是率性地为自己报了大班课,同学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学生或上班族。整个过程中,除了舞蹈本身为身体重新注入的能量,新世代的青春气息也包裹了她。她问那些年轻人,“你觉得自己能跳到什么时候”。他们答:“跳到老,跳到死”。在舞蹈教室里,没有人觉得跳舞是和年龄挂钩的事。

不端着艺术家的头衔,不需要观众,那个当下,她纯粹想借由这些对抗性的运动去和身体对话,脱离年纪的束缚。到了2024年,曹斐忍不住开始想,当下“嘻哈系列”能否有别的呈现方式?比如,“我能不能借此拍一个‘女团’,甚至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
在客串另一个舞蹈项目《未来舞厅》时,曹斐结识了Tilly。两人在排练过程里配合得颇有默契,又因为都来自广州,很快便热络地聊了起来。一拍即合,曹斐决定邀请Tilly一起为《嘻哈·上海》出镜,并负责作品的全套编舞。
出生于1998年的Tilly是一名跨性别女性,自高中时便开始练习舞蹈,后来又在美国辅修过多类课程,她熟悉多个舞种,能跳现代舞、街舞,也跳爵士、krump(狂派舞)。这些经历与经验,恰与曹斐关于“女团”的设想不谋而合——曹斐希望这个团队在选角上可以“不那么典型”,去表达更多元的审美。
![]()
她们一开始讨论的思路更基于当代流行舞的编排,但当曹斐在社交媒体做了大量素材搜索与调研后,她决定稍微改动一下。从80年代风靡一时的disco,一直跳到当下热门的抖音舞,还穿插有昔日纺织厂女工的集体舞。不固定于一种身份、一种背景,这些舞蹈与她个人的过往经历息息相关,如同将自己置身于不同的时代浪潮,进行重新连接。“有点像‘时代摇’。摇摆着过来”,曹斐解释道。
年轻的Tilly很快感受到了其中的挑战性,尤其是自己没有经历过的80、90年代。她花了许多时间去观看过往的舞蹈录像,比如央视的健身操教学视频或参考香港乐坛黄金年代的舞台文化,提取其中的部分动作。但落到排练现场,曹斐很快发现:“太复杂了,没有那个感觉”。

反而是当曹斐跳起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段落,编排变得顺畅起来。Tilly观察到曹斐旋转的习惯与角度,和受过专业身体分离的舞者不同,比如在一些动作里,她总是可以自然地将手和肩膀连带着一起摆动。“我们只是一种当代的模仿,但曹斐老师就是那个年代的味道”。
而诸如抖音舞、社会摇,则更呼应当下时代。2014年6月,美拍开启“全民社会摇”专区,参与人数在两周内便突破百万,该话题最终成功申请了吉尼斯“最大规模的线上自创舞蹈视频集”。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的李宁认为:“他们对自己身体的种种控制、塑造与呈现,不仅是个体欲望的表达,也是一种仪式化的社会表演。通过这种‘群体的独舞’,他们结成一个个‘趣缘群体’或审美的共同体,在相互认同中寻求自我的主体性,也向其他群体展示着这种集体认同。”
与此同时,“嘻哈”也逐渐走出了最初流窜于街头的文化环境,成为一种新的文化范式。早年间基于美式街头俚语、贫民窟生活和黑帮的话语在80、90年代被主流文化接纳,在信息流时代又被互联网社区消化,进而重组为一个包罗万象的流行集合。嘻哈文化的载体从最初的街头生活,转移到音乐录影带,如今又渗入铺天盖地的“抖舞”之中。

而曹斐在此次实践中所试图探索的,即这种“摇”在流媒体的传播中,如何反映人们当下的心态。通过《嘻哈·上海》里的数段“摇摆”,她尝试轻轻地切入其中,甚至把自身也变成可复制、可传播的“模因”(meme)。她形容其为:“像丢一个漂流瓶到大海里。”
竖屏模式的尝试,亦是她将自己“丢”入时代的一种方式。大众媒体突破了固有模式,短视频的普及让传播变得越来越激进和浓缩,比如在抖音、TikTok、Instagram Story等平台,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用5秒、15秒抓住观者的注意力。生活中,曹斐也会在上面刷舞蹈视频,但观看和以此创作,于她而言,中间还是隔着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

自2022年的影像作品《元纪录》起,曹斐开始关注“屏幕”的变化。在该作品中,曹斐与团队成员走进大街小巷,记录路人对于“元宇宙”这一概念的不同观点。进入展览现场时,《元纪录》总以一个巨大的竖屏屏幕呈现,不过这仍然是一条28分17秒的长视频。
真正以短视频形式进行创作,曹斐开始思考,如何让所有想表达的元素都发生在一个竖构图之内?如何在10秒到30秒内呈现戏剧性和空间感?“它已经摧毁了我们所有原本的观看视觉。所有的长镜头、景深的调度,还有横构图时人物进出场的顺序等等,突然在5秒10秒内全部超越了,全部完成了,非常极致。”曹斐对短视频并不持完全的赞同或反对态度,她只是想:“我要做什么?我可以这么做吗?”

广州美院时期便与曹斐相识的策展人侯瀚如曾如此评价道:“抛开对其作品深入复杂的理论分析不谈,曹斐的作品乃至她个人,在骨子里都有着一种非常简单纯粹的东西:好玩。”这句注解延续至《嘻哈·上海》仍然成立。无论作品在前期有多少发散的创想和顾虑,落到具体实践中,曹斐总是会自发地“玩起来”
用竖屏创作、成立一个“女团”或是时隔数十年后再次出镜及舞动,都是她试图在当下时代去尝试的“新玩法”——亲身上场,让自己成为“模因(meme)”,从而理解“模因”。一切就像曹斐留在浦东美术馆镜厅空间里的那句自言,“越是在屏幕时代,越要深入田野”。
![]()
![]()
![]()
![]()

![]()
东方明珠下的拍摄现场,初秋的雨越下越大。排练时的部分动作无法发挥,大家索性即兴舞动,负责整套编舞的Tilly不时给出一些新的建议,调配着其他四名成员的站位和顺序。

在这个“虚拟女团”的呈现上,她们希望在身份与审美上实现多元化,不拘泥于传统的美的定义,而要展现不同身体之美的多样性。两人从身边的朋友、合作伙伴入手,很快便找到了金子、Ivan和Ada。
她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才26岁;且都有一定的舞蹈基础,比如Tilly曾在美国辅修过多种舞蹈课程,金子接受过系统性的现代舞训练,Ada是专业级的Krumper,而Ivan则已跳了八年的Hip-Hop。每个人都带着过去的背景和故事入场,给予彼此新的灵感,但更重要的还是要“一起玩起来”。


《嘻哈·上海》自80年代一直跳到当下,在排练那些流行于上世纪的舞步时,几名舞者很快便理解并掌握了动作,但却总是少了些难以言喻的“味道”。曹斐后来找到了其中的关键:“这些舞者都很年轻,跳这些复古舞的主要是她们的父辈甚至祖辈。那时候人们的精神其实是特别饱满特别向上的,主要是去体会这种精气神。”
这让Tilly想起曹斐最初的担忧——作为团队里舞蹈经验最少的人,她担心自己跳得不够好。但舞蹈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艺术,基于个体的生命经验之上,每个人都能跳出自己的感觉。卡住了也不打紧,抛开一切思想负担,顺着身体的感知,自然而然就又跳起来。“摇就完事儿了”,她们说。

舞步之外,短视频的拍摄形式,反而是这些年轻人熟悉的部分。她们是伴随互联网成长起来的Z世代,对社交平台的运营模式习以为常,平日里也有在线上分享或观看舞蹈视频的习惯。比如金子就有几次和朋友在抖音平台拍摄舞蹈challenge的经历:“那个音乐再配合运镜,就会让人想跟着一起跳”。Ivan则希望自己即使在视频的创作与传播中实现一些超越:“除了做一模一样的东西以外,我们能不能再去做一些变形?”

Tilly对此持着更审慎的态度。她观察到抖音舞蹈给予人们的社群感,以及那些因舞动而收获的日常快乐,然而这会否只是一种存在于屏幕里的“景观”?她希望在镜头之外,每一个人都能与自己的身体产生良好的对话和沟通,抛开那些必须要专业和好看的压力,简单直接地跳起来。
比起技术上的探索,此次体验于她们而言,更吸引人的还是舞蹈作为一种文化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年龄、什么阶层,每个人都能通过舞蹈,找到同类。
![]()
![]()
![]()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