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办公室的饮水机 “咕噜” 响了一声,赵志明捏着保温杯的手指紧了紧。会议室里的争论声顺着门缝飘出来,新来的大学生小王正大声说:“副科长说了不算,得等科长签字。” 他把刚泡好的枸杞菊花茶放在桌上,杯盖与杯身碰撞的轻响,像在反驳那句轻慢的议论。
这是赵志明当副科长的第八年。抽屉里的任命书早已泛黄,边角卷得像片枯叶,却被他用红丝带捆着,压在《公务员法》的精装本下面。每天早上擦桌子,他都会对着相框里的合影发会儿呆 —— 照片上的自己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 “优秀党员” 的徽章,站在刚竣工的福利院里,那时的笑容比现在的枸杞茶还透亮。
真正让他体会到 “副科” 分量的,是在低保审批会上。张科长出差的那周,社区送来份申请,独居老人的儿子在深圳开公司,却在调查表上填 “无业”。赵志明翻着附带的银行流水,圆珠笔在 “月入五万” 的数字上画了圈,笔尖戳破纸页的声响,惊得列席的办事员都屏住了呼吸。
“赵科,通融下?” 社区主任拎着水果篮堵在楼梯口,塑料袋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赵志明盯着对方锃亮的鳄鱼皮鞋,想起上周去老人家走访时,看见的那双露着脚趾的解放鞋。“政策不允许。” 他侧身走过时,公文包的金属扣刮到墙壁,留下道浅浅的白痕。
办公室的打印机总在下午卡纸。小王抱着文件抱怨时,赵志明正用镊子夹出皱巴巴的 A4 纸,动作熟练得像在做手术。“这机器认人。” 他笑着说,把修好的报表递过去 —— 上面的 “审核” 栏签着自己的名字,钢笔字比科长的签名多了几分棱角。上个月局里评先进,这栏的签字权帮他拿到了奖状,虽然奖金比科长少了一半。
食堂的大师傅给赵志明留过糖醋排骨。当新来的副局长端着餐盘找座位时,看见他正和保洁阿姨分吃一碗面,辣椒油溅在深蓝色的制服上,像朵倔强的花。“赵科,您也在啊。” 副局长递烟的手悬在半空,赵志明摆摆手,指着墙上的 “禁止吸烟” 标语,烟灰缸里的烟蒂却堆成了小山 —— 那是他替科长接待上访群众时抽的。
变故发生在档案整理室。赵志明在 1998 年的卷宗里翻出份遗嘱,捐赠人把房产留给福利院的条款被圆珠笔涂改成 “由侄子继承”,涂改液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他认出那是前科长的笔迹,当时的副科长正是现在的王局长,办公桌上总摆着盆发财树,叶片上的灰尘比档案柜里的还厚。
“这事儿别声张。” 王局长把盖着 “绝密” 印章的信封推过来时,空调的冷风刚好扫过赵志明的后颈。信封里的购物卡烫得他手心发疼,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官再小,手里的印是公家的。” 那时父亲是村支书,给贫困户发救济粮时,秤杆总是翘得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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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里要提拔新科长的消息传开那天,小王在茶水间说漏了嘴:“听说上面内定了办公室主任。” 赵志明正在涮杯子,枸杞从滤网里漏出来,沉在杯底像颗颗暗红的泪。他想起去年防汛,自己在安置点守了七天七夜,脚泡得发肿,汇报工作时,科长却在会上说 “都是我部署的”。
公示名单贴出来时,赵志明正在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发糖果。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角:“赵爷爷,上次说的滑梯什么时候安呀?” 他摸着孩子冻得通红的鼻尖,想起上周在局长办公室拍的桌子:“资金再不到位,孩子们开春都没法玩!” 当时王局长的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冷,此刻却在公示栏前拍他的肩膀:“老赵,委屈你了。”
新科长第一天报到,就把赵志明的办公桌往墙角挪了挪。“这里要放打印机。” 年轻人笑着说,公文包上的 Gucci 标志晃得人眼晕。赵志明收拾东西时,从抽屉深处掉出枚铜质钥匙,是福利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钥匙,孩子们总把愿望写在纸条上塞进去,他每天都会去取出来,悄悄想办法实现。
低保复核现场,赵志明的钢笔断了墨。他看着新科长在违规申请上签字,笔尖的墨水在 “同意” 二字上洇开,像片丑陋的污渍。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在这张桌子前,把那位深圳老板的母亲从低保名单上划掉,当时张科长拍着他的背说:“好样的,这才是当干部的样子。”
局里组织体检,赵志明的血压表总在关键时刻飙升。医生说要少生气,他却在档案室待了整夜,把 1998 年那份篡改的遗嘱复印了三份,分别塞进纪委、审计局和自己的铁皮柜。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他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鬓角的白发比枸杞还扎眼,眼神却比刚入职时更亮。
王局长被带走那天,赵志明正在给滑梯刷油漆。警车的鸣笛声从街角传来,孩子们指着红蓝交替的灯光拍手笑。他把最后一罐绿漆盖紧,油漆桶上的 “环保” 字样被阳光晒得发烫,像极了当年宣誓时举过的拳头,虽然布满老茧,却从未松开过。
新局长来调研时,在福利院里转了三圈。赵志明蹲在地上给孩子系鞋带,听见对方问:“这位老同志是?” 办公室主任刚要开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抢着说:“是赵科长!他帮我爸爸找到了工作!” 赵志明抬头时,看见局长胸前的党徽在阳光下闪着光,和自己别在口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年底的表彰大会上,赵志明的名字出现在名单末尾。上台领奖时,他特意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步伐稳健得像走在福利院里的石板路。台下的小王凑过来道歉:“赵科,以前是我不懂事。” 他笑着摆手,把奖状折成小方块塞进兜,那里还装着孩子们写的感谢信,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荣誉证书都珍贵。
饮水机又响了一声,赵志明给保温杯续满水。新来的办事员捧着文件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赵科,这审批单……” 他接过笔的手在颤抖,却在 “审核意见” 栏写下工工整整的 “同意”,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里,藏着只有八年副科长才懂的分量 —— 官阶或许有高低,可良心从来不分大小。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地,像撒了层碎雪。赵志明望着墙上的时钟,离下班还有半小时,足够他去福利院看看那棵老槐树。树洞里的新纸条上画着个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谢赵科长。” 他摸出钢笔,在背面添了句 “应该的”,字迹穿过岁月,与八年前任命书上的签名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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