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凉茶铺,两代人爱恨纠葛。由黄绮玲导演,张艾嘉、钟镇涛、袁澧林主演的电影《二十四味》,近日在“2025吴天明青年电影展”上荣获最具市场潜力影片、荣誉推选男演员和后期支持特别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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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青年导演的长片首作,黄绮玲首次执导筒,就表现了其对复杂角色构建和明星阵容的把控能力。她以家人的真实故事为底,讲述父母和子女间伤害与被伤害的故事,地道的岭南市井风味引向人性深处:我们是否真正能与伤痛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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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映后,益起映创和黄绮玲进行了一次对谈。影片背后的苦涩和欣喜,创作者的自我怀疑和重建,她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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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起映创:《二十四味》之前已参加过一些影展,我看到您的访谈里说,这个剧本来自于表妹真实的经历。您提到有两个瞬间产生创作的冲动,一个是你见到她很瘦很瘦的瞬间,还有一个是她父亲走后非常悲伤的瞬间。在这“两个瞬间”之间,您怎样填补了剧本的空白,是怎样的创作过程?
黄绮玲:其实我想做剧本的时候,我舅舅还在。那时候我看到他们之间已经十多年不来往了,我表妹跟我们说起我舅舅的时候,都是说“那个人”。我觉得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他,一直带着这样的一个心情去创作。
当我接触了很多人之后,跟我的好朋友分享一些故事时,有一个好朋友就跟我讲,你真的没有资格要你表妹原谅。她从她的经历说,你试过看你爸爸拿起刀,因为两三百块要砍你妈妈吗?你见过你爸爸迎面跟你走来,不认你这个女儿,不喊你一声,你经历过吗?你没有经历过,你没有资格让人原谅的。
我朋友这么提醒我之后,确实,我如果经历那些,我真的能理解做不到。所以说,不要轻易去叫别人原谅。
除了我的朋友,还有其他一些我接触的男性五十多岁了,还有可能更大的,跟我说都是没有跟父母和解。我知道的发生的故事,比想象的更戏剧。剧本慢慢调整下来,我觉得其实是跟自己和解,或者说去跟疼痛共处更重要。
当创作到了大概一年多之后,我舅舅就去世了。我心里面对于他的遗憾,对于他们父女之间没有和解的遗憾还是有的。其实已经记不清楚哪一个节点做成这样的事,只能说是生活的流动一直在影响着我,对这个剧本的创作。包括前几天晚上,我在看最新版本的时候,对它的感觉也是流动的。从原来最早说我要写一个剧本要大家原谅,到后面你真的接受生活给你的意义。有时候你想原谅的时候他不给你机会,表妹就是这样。
益起映创:表妹知道你在创作这个事情吗?
黄绮玲:她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采访她,做了很多的笔记。她给我很多细节,包括厌食症,她那时候很瘦,只有20多公斤。她要高考,但要参加体检,她为了体重能达标,在口袋里放了很多钥匙去称重。她的病危通知下来时,她爸爸妈妈倾家荡产在老家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做完法事,她那天真的想吃东西了……很多细节。
我最震撼的是我舅妈跟我说,“真实的故事比电影更精彩”。所以可能你看电影的时候也看到,有一些处理是以一种比较隐晦委婉的方式。
这些人物真的活生生在我身边,包括我舅妈说出那句话,我永远记得她举重若轻地说,“真实的生活比这精彩多了”。你能想象体会她那时候的心情吗?那时候我舅舅不在了。
益起映创:他们目前为止看过这个电影吗?
黄绮玲:我还不敢给她看。因为表妹看了一个版本的剧本之后已经哭得不行。其实也有点怕她受不住,但是她很深度地参与,比如说她对我选演员有要求,说原型是她爸爸,你要选帅的。因为我舅舅真的是那种很迷人、很有魅力的样子,其实看一个人要看他多面的。
益起映创: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剧本?
黄绮玲:我开始构思是2013、14年了,写出来是16年第一版,到2018年参加了中国电影基金会2018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2020年疫情前有机会要开拍了,演员协议准备签了,疫情来了。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又要重新启动。当时的一个制片人朋友就说,还是再参加一些创投,让它亮相,否则你又要找不到资金合作,然后我们又参加了金鸡,入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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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起映创:最早就有制片人在一起在做。
黄绮玲:制片人是我之前在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学生丁宇,她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们是共同成长型的合作关系。在参与《二十四味》时,她已经累积了好几部电影的制片工作经验,《二十四味》是她当独立制片人的第一部电影。
益起映创:相对其他导演首作,您的演员阵容或制作有不错的资源。
黄绮玲:我们其实一开始没有打算这样一个阵容。当时只想用很少钱把它拍了。但我自己是戏剧导演背景,我当时的导师是很注重表演的一个导演系的老师,她是把美国的方法派第一个带入华语世界的译者,我对表演确实要求是高的。
我去广州做了两三年的海选,首先因为希望拍一个粤语片,演员就刷掉一大半。会粤语的演员很少,广州当地演员可能更多情景剧的经验,他们的表演方式跟电影的表演方式不一样。再加上这几个角色的情感复杂度太高了,确实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去驾驭。
后来很幸运,有一个台湾监制帮助,把剧本发给张姐(张艾嘉)看了。张姐建议找一个更年轻的演员,我说其实只是少量的年轻戏份,主要想以现在她年龄的感觉去跟观众沟通。
然后我们就约了见面,她提出一些想法,我回去改了一次剧本,再见她就答应了。我真的记得那天好开心,我打个“飞的”去北京,她笑笑答应了,我的内心像放烟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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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电影剧照
左1:袁澧林;左2:张艾嘉;右1:钟镇涛
慢慢一些演员就加入了,包括袁澧林,也是我一眼看中的。在一次金像奖的新演员介绍环节,黑白影像,我印象很深,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清冷,你知道她有故事。但是她不外放,我很喜欢这种气质。她从来都是我的第一人选。
益起映创:钟镇涛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黄绮玲:钟镇涛进组比较晚。我们预算有限,但是后来衡量了一下,觉得可能宁愿再克服一点困难,再筹钱,还是要很有魅力的他,他完全符合剧本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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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主演钟镇涛片场照
益起映创:钟镇涛太优雅了。作为观众,明知道他角色的行为伤害了其他人,但就是能理解他,这是他的魅力。
黄绮玲:对他本身就是这样子的,一点都不坏,一点都不想要刻意去伤害谁。他跟我舅舅真的很像,我舅舅就是这种,希望你OK、他OK、他身边每个人都OK。可能人就是这样,你太受欢迎,就没办法把自己所有的爱和精力给所有的人。
人都是这样的,无论男生女生,人事的复杂性,人性人情的复杂性,我觉得真的不要轻易简单地去评判。所以有人说你讲了好复杂的情感,因为情感就是很复杂。
益起映创:其实在片中他跟另外一个女人的情感没有交代特别明确,非常隐晦的方式,就是那么一两场戏,夜总会外面,从女孩视角去看到。后面另外一个小孩长大了,观众可能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黄绮玲:是小小的技术原因。我们最新的版本还没有把演员年轻一点的特效套上去。但我觉得还是要放弃一些贪心,试图让观众知道更多或明白更多的想法,把这种贪心放下,还是好好集中在女儿的线索上面,所以变成了现在的气质,可能更符合我想象的电影。
益起映创:每次修改的版本,你纠结的点在哪些地方?有没有绝对不能改动的东西?
黄绮玲:是两方面的改动。一方面我们确实非常有资金压力,希望它能以更亲近观众的方式讲述,可能也会有更多的人进场看,简单讲票房回收的压力要少一点。所以我们试图节奏更更明快一点。
另一方面,我从那个年代见证了我舅舅那一代人,改革开放最早发达起来的那批南方商人,他90年代有私家车、“大哥大”,应该说是中国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到他们出现这些偏差,家庭的选择很典型。比如我们中学时有七个总是玩在一起的女生,有四个家庭都有这种状况,比例是很高的。那时候社会氛围是这样子的,生意场上酒池肉林是很主流的状态。从孩子的角度,就会从家庭气氛和关系变故直接感受出来,可能有孩子麻木或大条,可能有孩子受伤至深。
益起映创:娄烨之前拍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马思纯演的那个女孩,也是面临父母这样的情况。只不过那部是比较客观呈现的感觉,我们现在拍的,更多是从自己身边人遇到的事情,从主观视角再去看,孩子一代怎么面对跟父亲的关系。其实伤痛一直在,但父亲老去了,我们怎样去处理伤痛。这是一个蛮复杂的问题。
黄绮玲:我现在变得希望提醒自己,尊重每一个人,不轻易评判。包括我也说表妹,那么多人父母离婚,为什么就你过不去,你的自虐也在伤害身边的人。但听她描绘了种种细碎的回忆之后,我逐渐明白,处在少女期,原生家庭之于她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时候,而她却孤立无援,日夜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她是怎么长大的啊?!这个创伤正如她身上各处因为厌食症留下的伤疤一样,是不可能抹去和真正被疗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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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电影剧照
益起映创:电影里面女主角跟男同学相遇的时候,男同学隐瞒了自己的婚姻情况,后来才道出真相,又伤害了女主。这是不是在复制上一代的行为方式?
黄绮玲:这个取决于观众的理解。现在的版本对他们过往和现在的戏份都作了删减。女主角身边喜欢她的男生,一直陪伴在身边。但四月(女主)沉溺在她的家庭关系里,她也是一个爱无能。同学就像她的救命稻草一样,她不开心就找出来了。他也不是说我刻意隐婚,要跟你怎么样。我觉得是蛮现代人的一种关系。这里的重点,反而是女主角在无意中变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一类人。
益起映创:电影里面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关系,肯定不符合伦理标准。你在写剧本的时候有没有考虑上映以后会面临一些压力或质疑?
黄绮玲:我觉得生活或者电影里面的事情,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从绝对的道德或伦理的标准真正去关照一个人的情感。或者说,他在面临一种边缘的情况。电视里冒出来那种自杀咨询热线的,我会突然想到,这个人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处理自己的情绪。
当然我们的理想是应该可以,应该努力,尤其你是成年人。但我们也有很多时候想要找一个救命稻草或者找一种方式。你是刺青也好,像妹妹一样,自虐、厌食症也好,或者去喝酒、找朋友聊,其实都是在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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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电影剧照
当然把票房撇开一边,我不怕这些质疑。我当过老师,也跟学生讲过,我们所有的电影都在讲困境,喜剧悲剧都在讲困境。每个人都会经历困境,可能你经历的越多,你越能感同身受别人的困境。可以用伦理道德评判不好的选择,但是我觉得对人的困境,要有悲悯。
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人的困境展现出来。电影里每一个人都有困境,我做出来了,我很开心。
对四月,也是这样的。当你放掉对爸爸的恨,不是原谅,是放掉——因为40岁的爸爸是对不起我、是背叛我了,但是70岁的爸爸没有变过,他爱我、他70岁想要重新拥抱我,那就把恨放到一边。情感是流动的,你让它流动起来,不要活在里面。
益起映创:有一场张艾嘉跟钟镇涛的情欲戏,可能现在的观众会觉得,我们的妈妈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决绝一些,不应该用这么传统保守的方式,在家里守着一个男人,等他回来。但是这场戏非常复杂,里面人呈现出来的状态,你想象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状态的人。所以我很好奇,当时写剧本或者拍摄的时候,演员的状态,或者你自己的感受,都有怎样的细节?
黄绮玲:我找的女演员看剧本的时候,她们都是因为这场戏愿意挑战、愿意接的。因为你想,我们公共的监视器不能装到别人的房间里,不能看到每个人这么隐秘的情感。我们每个人,从早上开了房门出去,就武装着自己,不轻易被别人看到自己很脆弱的一面,或者自己的欲望。大家都在适应社会的规则。
其实这场戏也表现了男人的脆弱。当他被那个女人揭穿,他也受伤了。我们很习惯把自己放在女性是受害者这种角度看,但我们也会是生活的加害者,也会伤害别人。
那场戏我觉得很脆弱很真实,因为真实,也很美。我们没有什么机会能看到,除了在电影电视里面可能看到,原来一个几十岁的男人女人还有欲望,他们的脆弱,他们对于生活突如其来的转折和真相,是这样爆发出来的绝望。被最亲密的人捅了一刀,那种怨恨、被背叛的感觉,它很戏剧化,但你没经历过,不代表我们当中没有。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观察外面接触的人,比如一个司机、饭店的服务员,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故事,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不是简单的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一个符号。
益起映创:《二十四味》,凉茶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凉茶平时喝有益身体,但喝多了也可能有副作用。粤语里“落药”一词有下毒的意思,电影里的凉茶是不是也是“双关”?
黄绮玲:是,广东人很迷信这个东西,就像一种文化基因,在广东人的身体里面。尤其是我们这一代,生病了一定是吃中药的,都是去看中医的。有什么小小的病,爸妈提溜着去凉茶铺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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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味》凉茶铺片场照
电影里面你看,很多茶,治咳嗽的、治感冒的、祛湿的,他给你一杯苦东西,你就觉得我会好。所以我写剧本的时候,就很自然而然想到,应该要有一个凉茶铺,因为它完全在我们的生活里。我坐在凉茶铺观察生活,看到今天为止小孩还是被爸妈提溜着去喝一杯凉茶。这就是广东人的习惯。
益起映创:张艾嘉在电影里讲粤语,而且讲得很好,非常惊喜。
黄绮玲:她是台湾长大的,很长时间在香港拍电影、生活,所以讲得很地道。
益起映创:张艾嘉以前大部分角色是独立自由的女性形象,跟《二十四味》里的妈妈反差非常大,没想到她能演这么好。
黄绮玲:她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好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聊这个剧本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讲她这个好朋友是怎么处理的,她从情感逻辑和动作举止上有一个直观的可以靠近和模仿的对象,可以从中得到很多的营养和创作的灵感。包括一些小动作、道具、台词等,她跟我讲如何去增加这个角色的可信度。
张姐这个角色跟她过去的那种独立自强女性都很不一样。所以我们在剪片的时候,像廖庆松老师,对她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就说“这个好”、“这里还蛮好”,他也很惊喜。我记得她也是很开心的,有几场戏,她说演得很过瘾。这个角色后半段比较放下了,就回到了张姐熟悉的领域。
益起映创:你最喜欢的一场戏是哪里?
黄绮玲:在四月梦境里爸爸因为打蚊子不小心打了四月一巴掌,父女相视而笑,又由笑到流泪。拍摄现场被两位演员特别动人的表演感动落泪。可惜,基于对电影结尾的再三考量,这场戏忍痛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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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婧
排版 | 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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