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秋天,粮站里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稻谷和陈旧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我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清点着顶层的麻袋数量,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李亮,有人找!”楼下传来张大爷粗哑的喊声。
我放下账本,顺着木梯小心地爬下来。粮站大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站着,秋日的阳光为她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我眯起眼睛,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王小莲?”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中毕业五年了,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比记忆中更加明媚,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上,眼睛还是那样亮,像是能把人看穿。
“李亮,好久不见。”她笑起来,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听说你在粮站工作,正好路过,来看看老同学。”
我慌忙拍掉工作服上的灰尘,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才伸出去:“真是巧啊,毕业后就没见过了。”
她的手很软,一触即分,我却感觉像是被烫了一下,耳根发热。高中时我坐在她后桌整整三年,从未敢主动跟她说话,只会偷偷看她低头写字时脖颈弯出的弧度。
“我在县医院当护士,刚调回来不久。”她解释道,目光好奇地环视粮站,“你们这里真大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突然觉得平日里熟悉的粮站变得陌生而破旧——斑驳的墙壁,掉漆的木梁,角落里堆着的陈旧麻袋。一种莫名的羞愧涌上心头。
“要不要...我带你转转?”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粮站有什么好看的?
没想到王小莲眼睛一亮:“好啊呀!”
我领着她穿过一排排粮垛,讲解不同区域存放的粮食种类,如何防潮防虫。她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带起一阵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你真厉害,管理这么大一个粮站。”参观结束时她说。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个保管员,记记账,看看粮食。”
“那也是重要工作啊,民以食为天嘛。”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呀,我得回去了,下午还要值班。”
我送她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以后...常联系?”
王小莲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下一串号码塞给我:“当然啦,老同学。有空来找我玩啊!”
她转身离去,步伐轻快得像只小鹿。我捏着那张纸条,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那晚我失眠了,脑海里全是王小莲的笑容和那双明亮的眼睛。高中时我就暗恋她,但自知家境普通,长相平平,从不敢表露心意。如今她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又忍不住心生期待。
几天后,我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她听起来很惊喜:“李亮!我正想找你呢。”
“怎么了?”我问,手心微微出汗。
“想请你帮个忙。我们科室刘医生的弟弟想买些精面粉,听说粮站最近来了一批,能帮忙留几斤吗?”
我长舒一口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太感谢啦!周末我请你吃饭吧,就当谢礼。”
那个周末,我们在一家小面馆见了面。王小莲穿着淡黄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格外白皙。我为她留了五斤精面粉,她坚持要按照市价付钱。
“说好是帮忙,怎么能让你破费。”她执意将钱塞进我口袋,手指不经意触到我的手臂,我顿时僵住了。
饭后我们沿着河岸散步,聊起高中时代的趣事。夕阳西下,水面泛着金色的波光。
“记得吗?高三那次运动会,你跑三千米摔倒了,还坚持跑到终点。”王小莲忽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记得这么清楚?”
她抿嘴一笑:“全班都为你鼓掌呢。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真的倔。”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傻气罢了。”
“是可爱。”她轻声说,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现在有对象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没、没有。工作忙,没顾上。”
“粮站应该有不少姑娘喜欢你吧?”她眨眨眼,半开玩笑地问。
我老实回答:“粮站基本都是大叔大爷,年轻姑娘谁愿意来这儿工作啊。”
王小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分别的路口,她突然转身:“李亮,我帮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们医院有好几个单身护士呢,人都很好。”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怎么,不相信我的眼光?”她佯装生气地嘟起嘴。
“不是...就是太突然了。”我支吾着说。
“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先物色一下,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她挥挥手告别,留下我站在路边,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一周,王小莲果真开始为我张罗相亲。先是给了电话号码,让我联系一位“长得特别水灵”的儿科护士。通了一次尴尬的电话后,对方委婉地表示最近工作忙,没了下文。
“没关系,还有内科的小张呢!”王小莲毫不气馁,直接安排了见面。
我们在公园见了面,小张护士人很文静,全程低着头,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临走时她小声说:“王姐没告诉我你在粮站工作...”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苦涩地笑了笑:“粮食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
后来还见过一位药房的姑娘,聊得倒是不错,但最后她说:“你人真好,就是工作环境...我妈希望我找个机关单位的。”
接连三次失败后,王小莲似乎比我还要沮丧。那天她来粮站找我,眉头紧锁:“现在的姑娘怎么都这么看重工作单位啊!粮站工作怎么了?稳定又实在!”
我正在核对新到粮食的数量,头也不抬地说:“没关系,习惯了。”
“不行,我一定要给你找个不看这些的好姑娘!”她跺跺脚,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表妹最近师范毕业,分回县里小学教书。知识分子,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俗气的东西!”
我放下账本,认真地看着她:“小莲,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难道要告诉她,因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就是...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了。”我含糊其辞。
王小莲盯着我看了好久,忽然噗嗤一笑:“李亮,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粮站里只剩下我们俩,远处传来几声麻雀的啁啾。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膛。该怎么回答?承认还是否认?
就在我纠结之际,王小莲突然大笑起来:“开玩笑的啦!看把你紧张的,脸都红到耳根子了!”
我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果然烫得厉害。
“好啦,不逗你了。”她拍拍我的肩,“不过我表妹真的不错,就见一面好不好?就当给我个面子。”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个周末,我如约来到人民公园。王小莲和一个年轻女孩已经等在门口了。女孩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文静。
“这是李亮,我高中同学,粮站的保管员。”王小莲介绍道,然后转向我,“这是我表妹,林晓梅。”
我们客气地握手。王小莲借口要去买冰棍,留我们单独相处。
林晓梅比前几个姑娘健谈得多,我们聊了不少话题。她确实不介意我的工作,甚至说:“粮食是战略物资,很重要的工作。”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王小莲离开的方向。
“李亮同志,”林晓梅忽然说,推了推眼镜,“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我觉得...你好像喜欢我表姐。”
我猛地呛住了,咳嗽连连。
林晓梅笑了:“看来我说中了。没关系,我不介意。其实表姐经常提起你,我觉得她对你也有好感,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我愣住了:“真的吗?”
“女人的直觉。”她神秘地笑笑,“这样吧,我们配合演场戏,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于是当王小莲拿着三根冰棍回来时,看到的是我和林晓梅相谈甚欢的场景。
“看来你们处得不错嘛!”王小莲高兴地说。
林晓梅挽住我的胳膊,冲表姐眨眨眼:“姐,李亮同志邀请我看电影呢!”
我明显看到王小莲的笑容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
“那、那很好啊。”她递给我们冰棍,手指有些颤抖。
电影票当然是我和林晓梅临时计划的。第二天晚上,我们真的去了电影院,王小莲“正好有空”也来了,坐在我们后排。电影放映途中,我按照计划侧身靠近林晓梅,看似亲密地耳语。
散场后,王小莲脸色不太好看:“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林晓梅冲我使了个眼色,大声说:“姐,李亮说要请我们吃宵夜呢!”
“不、不用了。”王小莲勉强笑笑,“你们去吧,我真的不太舒服。”
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我和林晓梅对视一眼,突然同时感到愧疚。
“是不是玩过头了?”我问。
林晓梅叹气:“但我可以肯定地表姐吃醋了。明天你去看看她吧,就说我临时有事回学校了,电影票不能浪费,所以请她看。”
我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县医院找王小莲。护士说她请病假了。我的心沉了下去,直接赶往她的宿舍。
敲了好一会儿门,王小莲才来开门。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睛红肿。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沙哑。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我举起手中的水果,“能进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侧身让我进屋。宿舍很小但整洁,床上堆着纸巾。
“感冒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她低着头不看我,“昨天电影好看吗?”
“还好...”我深吸一口气,按照计划说,“其实,晓梅今天突然回学校了,我这儿有多的一张电影票,想问问你...”
“李亮,”她打断我,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你别耍我了行不行?”
我惊呆了:“什么?”
“我知道我不该介意,我只是给你介绍对象,但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我看到你和晓梅那么亲密,我心里难受...对不起,我是个糟糕的介绍人...”
我的心痛极了,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莲,听我说。我和晓梅没什么,那是演给你看的。”
她愣住了:“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从高中就喜欢你。”话语一旦开头,就再也止不住,“我答应相亲是因为想多见见你,每次见面你都是为别人而来。我受不了了,小莲,我喜欢的是你。”
王小莲睁大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我重复道,心跳如鼓。
她突然笑了,又哭又笑:“傻瓜...那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你看不上我,一个粮站保管员...”
“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工作!”她捶了我的胸口一下,力度很轻,“那你和晓梅...”
“是她看出我的心事,提议试探你的反应。”我老实交代,“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王小莲瞪大眼睛,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紧张地看着她:“那...你的回答是?”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前一步,轻轻靠在我怀里。我愣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像是拥抱一件珍贵的瓷器。
“李亮,”她轻声说,“其实高中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总是安安静静的,但特别可靠。跑三千米那次,我看着你摔倒又爬起来,满腿是血还坚持跑完,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真有毅力...”
我收紧手臂,心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1983年的秋天突然变得明媚起来,连粮站里陈旧的空气都仿佛清新了许多。王小莲常在下班后来找我,我带她看不同种类的粮食,教她辨别质量好坏。她总是认真听着,时不时提问。
有时我会帮她值班,送热乎的饭菜到医院。她的同事们都认识我了,开玩笑叫“粮站的那个实在人”。
深秋的一天,粮站迎来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新粮入库,我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几天加班。王小莲体贴地不来打扰,只是每天托人带来自制的点心和保温壶里的热汤。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终于核对完最后一批粮食,累得直接坐在粮袋上不想动弹。粮站里静悄悄的,大家都下班了,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忽然,大门被推开,王小莲提着饭盒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我连忙起身,“这么晚,多不安全。”
“看你这么辛苦,心疼呗。”她打开饭盒,是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我妈包的,白菜猪肉馅,快尝尝。”
我们并肩坐在粮袋上,分享那盒饺子。她细心地蘸好醋,一个个喂到我嘴里。
“慢点吃,别噎着。”她笑着看我狼吞虎咽。
吃完饺子,她忽然神秘地说:“闭上眼睛,给你个惊喜。”
我顺从地闭眼,感觉到她轻轻拉起我的左手,然后一个凉凉的东西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我睁开眼,看到指根处套着一个简单的银色环状物——似乎是用什么金属丝仔细编织而成的。
“这是...”
“用输液管里的铁丝编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护士站多的是这些材料。我知道现在不兴这个,但是...”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李亮,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那个年代,没有钻戒,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一个用医疗铁丝编成的指环,和一句朴实的承诺。但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我抚摸着那枚特殊的“戒指”,声音哽咽:“小莲,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
她笑着点头,眼中也有泪光闪烁:“我知道。”
我低头,第一次吻了她。粮站里弥漫着新稻谷的清香,我们的影子在灯光下融为一处。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握住了整个世界。
多年后,当我们的孩子问起爱情故事,我总会拿出那个已经微微褪色的铁丝指环,讲述1983年秋天,在飘满稻香的粮站里,他们的母亲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而每当这时,王小莲总会笑着补充:“是你爸先表白的,在宿舍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可丢人了。”
然后我们会相视而笑,如同当年那两个笨拙而真诚的年轻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拥有着最丰盛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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