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出门的时候,有点怕遇到“熟人”。面对“熟人”,总会有一点点困窘和尴尬,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比较自然、寒暄哪些内容比较礼貌,反倒是面对陌生人时没什么问题。
有个作家特别会写这种幽微的情感:张爱玲。
作家、清华大学文学系教授格非说:“在我看来,张爱玲的所有小说,其实只写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情关系。”
在下文中,他从《小团圆》中九莉送别母亲的场景讲起,解释了“人际关系”给现代人带来的烦扰,进而分析了“情感”本身在今天的日益衰微。
张爱玲或许早就写出了我们今天的时代症候:比起亲人或熟人,我们宁愿选择置身于无须搭理的陌生人中间。
本文摘选自格非《云朵的道路》。
01.
张爱玲的所有小说
其实只写了一件事
二〇〇九年,张爱玲一度秘不示人的自传性作品《小团圆》终于在大陆出版。
我并非张迷,对众人津津乐道的张、胡之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收到出版社的赠书之后,也只是用很快的速度翻阅一遍。但书中一处不甚要紧的细节,却令我过目不忘。每当发生“重复相遇”这样的事情,我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它来。
张爱玲幼年时,图片颜色为黄逸梵所上
主人公九莉在香港的一所天主教学校寄宿读书。管理宿舍的修女,也被称为“嬷嬷”。
暑假时,九莉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有一天,性格古怪,离婚后在满世界游荡的母亲路过香港,就来学校看她。大概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母亲只是在房门口随意张望了一下,便动身离去。
因学校建在山上,送母亲来的汽车只能停在山脚下。九莉与一个被称为“亨利嬷嬷”的修女送母亲步行下山。三人沿着盘山沥青路,慢慢往山下走。
亨利嬷嬷有意讨好母亲,一路上不停地与她说着话,九莉自然乐得沉默不语。但没过多久,亨利嬷嬷就发现,不时流露出优越感的母亲,似乎不太愿意搭理她,便识趣地站住了脚,决定不再往下送。
九莉这时就犯了难。
她有两个选择,要么与母亲就此作别,跟随亨利嬷嬷原路返回,要么独自一个人继续送母亲下山。
经过短暂的权衡,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如果她随同亨利嬷嬷一同返回,免不了还要与她说话。由此可见,她对亨利嬷嬷的畏惧和厌烦,或许远胜于母亲。
可往前走了没多远,九莉就看见了山下停着的那辆汽车。
她不安地想到,她送母亲走到汽车跟前时,势必要与坐在车里的男人照面。而这个男人与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与其撞破了母亲的“隐私”而惹得她不高兴,那还不如不送。
略微怔了一下之后,她决定即刻与母亲告别,返回学校。
现在的问题是,亨利嬷嬷年事已高,在山道上走得很慢。九莉如按正常速度上山,她很快就会赶上亨利嬷嬷,还是免不了要找话与她搭讪。故意放慢脚步又如何呢?似乎也不可行。因为很有心计的亨利嬷嬷,很容易就会发现九莉在存心躲她。
作者对这个离别场景的叙述,看似不动声色,但其中所蕴含着的复杂情感,却低回婉转、暗流涌动。
这段简洁、平易的文字,描画出了人情的逼仄、浮薄与疏离感,也写尽了敏感多疑、自我意识过剩的个体,在现代人际关系中进退失据、动辄得咎的心理困境。
我们据此似乎可以理解,晚年时蛰居加州的张爱玲,为什么杜门谢客,息绝交邀,宁可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也不愿与他人有任何来往。
至少,对于张爱玲这样一个主动与世界疏离的女性“巴托比”来说,人际关系原本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令她感到紧张和不适的,也许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任何人。
在我看来,张爱玲的所有小说,其实只写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情关系。
由于畸形的家庭关系的影响或塑造,张爱玲在童年时期向外探寻的目光,被磨砺得异常尖锐。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张爱玲一生所经历的痛苦,主要是源于她无法从容应对的人际关系的馈赠。
02.
人际关系带来的烦恼
构成了人生痛苦的主要方面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将人在一生中可能遇到的威胁和痛苦,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无法遏制的衰老和死亡,其次是外部世界(尤其是自然界)加在我们身上的灾难与变故,最后则是“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
对于同样的问题,中国学者钱穆的看法与弗洛伊德大致相仿。只不过,他将衰老及死亡与外部世界的灾难归并为一项。
这样一来,他的表述就变得更为简明。他认为人在一生中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痛苦只有两个:其一是“生死之限”,其二是“人我之限”。
对于佛家而言,人生本来就处于痛苦之中,而痛苦的根源在于“无明”。一切有为法,世间的万事万物皆为幻象,本无自性。而要从“无明”中解脱出来,不仅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都要勘破,甚至连“空无”本身也不可执着。
以上三种对人生痛苦的看法,均涉及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方面,那就是“人际关系”。
《文明及其不满》,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外部灾难以及迟早要到来的衰老和死亡,既无法避免,也不可消除,人们反而相对更容易“逆来顺受”。
这些不幸虽然可怕,但也不是平均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更不需要我们每时每刻去面对和处理。当这些灾难和不幸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人们往往抱有侥幸心理,可以暂时将它们搁置在一边,也可以对它们视而不见。
但人际关系带来的痛苦却完全不同。
一个人只要具有自我意识,就无时无刻不处在这种永无休止的人际关系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计算、权衡、估量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无时无刻不在趋利避害,明争暗斗,深陷在人情关系网络而无法自拔,最后,像一盏油灯一样耗尽自身的能量。
因此,我们似乎也可以这样说,人际关系所带来的纠葛与烦恼,实际上构成了人生痛苦的主要方面。
存在主义哲学中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他人即地狱。”
这句话的主要意思,其实并不是说,只要一个人处于社会网络中,就必然会面临“他人”的竞争、威胁和伤害。“他人”指的也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作为一个无形群类而存在的人的集合体。
当然,你也可以把“他人”理解为时尚、规则或文化机制。个体生存的价值、成就和种种虚荣与满足,均需要依赖他人的评价才能实现。也就是说,在“我”与“他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双向的凝视,“我”在凝视他人,“他人”也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我”。
如此看来,“我”的所谓成功,不过是“他人”瞳孔中一道虚幻而可疑的闪光而已。不论我们在做什么,总会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凝望”我们。
换言之,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被理解为对这种凝望的迎合或屈从。拉康将这种凝望着我们的目光称为“大他者”,在他看来,自我的欲望,说到底正是“大他者”的欲望。
通常来说,“自我意识”越是强大,人所经历的痛苦就越是深重。
陶渊明从“误落尘网”到“归园田居”,他所要逃避的并不是劳动或工作本身。比如说,他辞官归乡之后,仍在南山下种豆,并躬耕不辍。他想要斩断的,其实就是让人无法应付的人际关系。
你想减少痛苦,必须降低欲望。而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人”的凝望所塑造的,所以,对欲望的消除,必然就会涉及对人际关系的逃离。
按照弗洛伊德对文明进程的看法,佛教的出世,道家的忘世,近代以来“巴托比主义”的消极避世,似乎都可以被视为这样一种对人际关系的主动规避。
03.
“熟人”之间
好像最容易产生尴尬
对于那些深陷在“尘网”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如何有效地对人际关系进行管理,就成了我们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
通常,我们总是习惯于将平常与之打交道的人群,划分为三个不同的群落,即亲人、熟人与陌生人,以此来建立、维护、调节自己的人际交往的网络。
当然,这种简单的群落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只要你愿意,也可以从“亲人”中区分出“家庭成员”与“亲戚”,从“熟人”中细分出“邻居”“同事”与“朋友”,诸如此类。
前文所讨论的“重复相遇”这样一个小小的个案,也可以被视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个缩影、隐喻和象征。
比如说,你在公园跑步时,“陌生人”是可以被忽略的,无论遇到多少次,你都可以视若无睹。如果不是他们把痰吐到了你的鞋子上,或者听任手里牵着的小狗随地便溺,你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
假如你在跑步时遇见了自己朝夕相处、关系融洽的亲人,比如丈夫、妻子或子女,你可以打招呼,也可以不打招呼,始终都会感到轻松自在。
“重复相遇”时出现的小小的困窘或尴尬,只可能出现在“熟人”之间。
这至少说明,熟人之间的关系,远不像亲人关系那样坚固、结实,处理起来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容易。
电影《色戒》
在熟人相见,互知善意的情境中,包含着一种严肃的、对彼此关系再次确认的必要性。通过互致问候,表达善意,彼此之间的关系得到巩固、维持和延续。这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礼俗或箴规的残留物。
当“熟人”如此这般地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的微笑、握手或寒暄,或出于礼貌,或出于客套;或是真情流露,或是虚与委蛇,总归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处理方式。
完全置之不理,无论如何是难以想象的。
中国的乡村社会,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熟人”社会。对于那些足不出村的农民而言,陌生人出现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乡里乡亲在平常的劳作与生活中,相遇见面不打招呼的事情绝少发生。
当然,“重复相遇”一类的事情,在乡村社会中也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这一方面是因为乡人见面的机会过于频密,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的关系无须频繁确认。另一方面,生活在乡村的人,有的是“废话”来应对这一情境,久而久之,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
打招呼的过程,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触景生情”的过程罢了。
比如说,你大清早看见一个小伙子往田里挑粪,就会远远招呼一声:“这么早!”看见农妇在水码头洗衣服,就会感慨一句:“嚯,这么多衣服!”而如果一个老头坐在家里啥事也没干,你也可亲热地凑上前去问候他一句:“在家呢?”
废话挂在每个人的嘴边,不假思索,张口即来。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人们正是通过这些废话润滑、维系着熟人之间的情感,并不约而同地让这种情感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或者说,让事情停止在它应该停止的表面。
既不“热络”,也不“冷漠”;既不“真诚”,也不“虚伪”。在乡村,熟人世界,是笼罩在日常生活之上的一种特殊的气息或氛围。如果我们一定要对这种气息或氛围加以描述的话,它意味着一种“熟稔”的自然绵延。
而在现代的城市生活中,熟人并不时常相遇。
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通常双方都会配合着去完成关系的再确认。而告别后的一阵轻松和如释重负,本来就有一种“我们短时间内不会再见面”的心理预设。
也就是说,这件事过去了,被打发掉了,心里轻快了。
不久之后的再度相遇,则给两人都出了一道难题,继续寒暄则明显地带有勉强或虚情假意的意味,而过分热情也会让对方疑窦丛生。
在形形色色的熟人关系中,孩子的地位相对而言较为特殊。在人际交往中,孩子的存在,往往受到大人们的忽视。甚至在很多场合,我们也会将他们归入“陌生人”的行列。
毋庸讳言,在与孩子们相处时,成人总是天真地认为自己有着极大的优势和所谓的“安全感”。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其实,孩子要比大人敏感得多。他们在“人情世故”方面往往有着令人惊叹的观察和领悟力。因为儿童只有在勘破世界的规则,“洞悉”人情的秘密之后,才能最终让自己转变为成人。
04.
对张爱玲来说
“熟人关系”无疑是“深渊”
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曾将书中的人物大致分为两类。其中之一是所谓的“情深之人”,另一类则是“情浅之人”。
这里的“情深”或“情浅”,既指向人际交往基本情感的浓淡厚薄,也指向人情世故的敏感与迟钝。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西门庆都是一个“情浅之人”。
在《金瓶梅》所描述的中国十六世纪“全民皆商”的社会环境中,西门庆的飞黄腾达,所依靠是敏锐的商业嗅觉和胆大妄为的权钱交易,这反而让他在与人打交道时,不时流露出某种“拙智”与“天真”。
人际关系由“情深”向“情浅”的转变,也深刻地反映出社会形态发展的运动轨迹。也许会有人说,如果按照今天的人情伦理来衡量,西门庆或许也算得上是一个“情深之人”了。
影视剧《水浒传》
我想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随着当代社会的时空关系的巨大变革,特别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关联性空前增强,以及越来越细密的劳动分工,“情感”本身正日益衰微,甚至面临枯竭。
在今天,一个情感过于丰富或浓烈的人,通常被认为是有问题的人。在今天,一个人可以付出一切,唯独无力付出情感。而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情商”,其实与情感没有任何瓜葛,它实际上就是利弊权衡的精打细算。
问世于十七世纪初的《堂吉诃德》被称为西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在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令人捧腹的冒险经历之外,作者塞万提斯在小说中还设置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小插曲”。其中有一个故事,题目叫作《何必寻根究底》。
年轻、英俊的安塞尔莫,本来已经获得了卡密拉的完美爱情,但他仍然不满足。用一句西班牙谚语来形容,他得到了“最好的”,却仍在渴望“更好的”。
他想要测试一下,卡密拉对自己的爱情是否真的忠贞不渝,换句话说,这种情感是否存在着一个坚实、牢不可破的“基底”。于是,他不断唆使同样年轻貌美的洛塔里奥去勾引卡密拉,最终导致了好友洛塔里奥与妻子卡密拉双双背叛。
这个悲剧性的故事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塞万提斯所处的“市民社会”中,即便是在安塞尔莫与卡密拉这样人人称羡的恋人关系中,其实也暗藏着某种脆弱性。如果你习惯于凡事都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个“底”,最终将被证明并不存在。
安德烈·纪德曾经严肃地告诫过我们,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特别是亲人之间的情感,最好不要推究得太深。如果你一味地去钻牛角尖的话,无异于自寻烦恼。
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甚至将所谓的亲情关系,描述为一种残酷的“力学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是亲近,这种角力关系往往就越是残酷。
毋庸讳言,情感的衰微与枯竭,也使得亲人、熟人以及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同时出现了“降格”的趋势。
比如说,在张爱玲的《小团圆》中,九莉与母亲之间的“亲情关系”,就被降格成了“熟人关系”,而对张爱玲来说,“熟人关系”无疑也是“深渊”。
在现代社会中,相对于亲人或熟人,很多人宁愿选择置身于无须搭理的陌生人中间,从而获得某种虚幻的“自在”与“轻松”。比陌生人更适合的“伴侣”是动物。越来越多的人似乎更愿意与非人格化的宠物,建立起某种稳定可靠的情感联系。
如果我们试着给“藏身于陌生人之中”这种行为一个合适的定义,它或许可以被称作“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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