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怀念那个无聊到发疯的年代

趁着工作的间隙，独自去寻找旧日的足迹。

我网约车定位是到黄金大道，但车子到了平桥就停下来了。下车一看，才发现平桥一带，已经被封闭管理，成了旅游度假区了。

花溪河还是那么清澈见底。当年，我从闽西山区——同样是一个绿水青山的地方，来到贵州上学，看到花溪河水的秀丽，以及河水潺潺，趟过河水中央的百步梯，也很是震惊的。从小被山水孕育，天生喜欢亲近自然。当年的贵大虽然简陋，却处于高原明珠之中，竟让人摆脱了思乡之苦。

当年高考完后填报志愿，懵懵懂懂，啥都不懂。唯一希望的是，走远一点，去看看远方。我处于朴素的好奇心理，想要看远方少数民族风情，填报的全是民族院校。贵州是少数民族地区，但贵州民族大学没有向福建招生，于是，我就报了贵州大学。

来了贵大以后，有些许失望，就是完全看不到少数民族风情。我特意跑到隔壁的贵州民大去，也没看到。想象和事实之间的巨大差异，着实是给我上了人生一课。我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我还是很幸运的了，要是民大招生，我肯定报民大不报贵大了，这就失去了和贵大的链接，以及花溪的山山水水的滋养。

当年，平桥和花溪公园一带，是野泳的聚集地。我大学的一位老师喜欢冬泳，就经常来这些地方。现如今，野泳已经没有了，但平桥一带的水域，被开辟成市民游泳的地方。只见，从平桥一直往上游走，水面上全是游泳爱好者在自由游泳。

一位老人在打捞水草。他划着船，长长的杆子插入水底，再把水里的草捞起来，放穿上。他在劳作，却成了风景。我很喜欢卞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当年，我遇见花溪河的水和桥时，映入脑中的便是这首诗。此情情景，竟重新勾起思绪。

沿平桥往里走，很快就到了心心念念的黄金大道。所谓黄金大道，平桥上游，花溪水库下的一条路，旁边种满的梧桐树。秋季，梧桐叶黄，落入道中，如黄金遍地，灿烂如阳。九月的中旬，大道虽无黄金，但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和安静的河水接天连叶，仍有一番韵味。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上初中，同学间流行交换明星片。每个人写上几句祝福语，送给同学，是一种情谊表达。明信片和流行曲手抄本一起，几乎成了青春的标注。

当时的明信片，大都是风景照。我特别喜欢这些风景照，这些风景美得让人怀疑是假的。2000年国庆后，大学军训结束后，同学们约着去黄金大道玩，一片金黄扑面而来，如梦如幻，我才确认，大自然比艺术创作更具想象力。

黄金大道的尽头，就到了水库脚下。水库大坝引入眼帘，雄伟壮观，工业文明的创造，是另一种硬核之美。当年，这里是烧烤的地方。有一次，我们贵大的几个同学，把在贵阳求学的福建几十个老乡组织起来，浩浩荡荡跑去烧烤。烟雾缭绕，香气逼人，又饿又渴，吃了很多。

而今，这里已经寂静无人，杂草丛生，和硬核大坝对称，与当年的热闹对冲，竟然产生一种出奇的宁静之美。

我本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怕上大坝去，往深走，却发现，深处有一男一女，两位老年人坐在石头上，窃窃私语。他们应该是一对黄昏恋人。我怕打扰他们，转身出来，寻找别的路。

果然，出来以后严重大陆继续往前走，一条破烂的水泥路曲折蜿蜒，这立马让我想起这条路如此熟悉。这是到水库上面的路。当年，我们在黄金大道玩，除了烧烤，其自行车，还骑马。当年骑车和骑马，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水库上面的村子去。

我走路上了大坝，看看时间不够了。十一点还要去市区的一个街道调研。便试着打网约车。没想到，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竟然打到了车。并且，车子是从前方迎来了，我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上了车。

我很惊奇，这地方怎么会有网约车？师傅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我一上车就说出了我的疑问。他说，他就是这个村的人。这村叫“马洞村”，说当年在下面做烧烤、租马的村民，都是他们村的。坐上了车，本来应该掉头去市区，但我是在按耐不住，只想把当年走过的足迹重走一遍。

于是，我们继续往水库上游走。沿路的村寨格局没有变。当地板材多，群众喜欢就地取材盖房子。因而，有独特的石板房。客观上，石板房多少是弥补了我没看到少数民族风情的遗憾的。

更让人感慨的是，喀斯特地貌的植被、农作，仍一如既往。一路上，看到了已经枯黄的包谷杆，还有袅袅炊烟，这是老农在田埂里清理杂草，烧草木灰。

当地干旱，田少土多。往年，村民还种一些水稻，用电从一个河滩里抽水。但这几年，村民几乎都不种水稻了，土上要么抛荒，要么种的是包谷。师傅说，这些年，抽水用电太贵了，以前供电公司有补贴，只用十几块钱，现在没补贴，要三十多块钱，实在不划算。

师傅说，他小时候经常去一个山里放牛，那个地方是绝好的观景平台。他有个朋友喜欢抓蚂蜂，这个地方刚好有个蚂蜂窝，他就带朋友去抓。结果，朋友被震惊了。随后，带了无人机来拍，放在抖音上，这地方立马成了网红点。有段时间，很多大学生骑着摩托车去看。但这山头下面是几十米的悬崖，太危险，村委会不得不派人守着路口。

他问我去不去看。我毫不犹疑地说，去！

花溪水库上游的山水，我是见识到了的，很漂亮。我们爬了十几分钟的山。路上，发现一个石板小屋，师傅说，这是村里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盖的，也不知道是为了干嘛。到了平台，果然，让人震撼。这种地方，要是放在湖北，就是清江画廊。他朋友经常带着茶桌，咖啡，在这里喝咖啡，看风景。

师傅说起他朋友，我立马想起我在抖音上看的一个博主，他有一条船，停在河水中央。船上摆了一张小茶桌，博主在泡茶。还有一个炉子，从水里钓鱼起来，做鱼火锅。我一看，这种休闲的做派，火锅的做法，就是典型的贵州风格。

路过一户人家，有七八上十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妇女，聚在一起聊天。我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歌舞队。师傅说，她们准备去办喜事的人家表演。我让师傅停下车了，走路进去，跟姐姐们说，我给大家拍个照吧。这些姐姐热情无比，问都不问我是谁，干啥的，直接摆造型，让我拍。拍完了，我说了声谢谢，她们也热情欢送。

人与人之间，多一点信任，多一些善良，乐趣会很多。我坐上了师傅的车，他热情，我好奇，一路无话不谈。和这些姐姐们也一样，简单纯粹。完全不用考虑对方的动机。

这些年，我关注中国社会的迭代，其中最显著的变化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功利。交往需要盘算，相互之间估值，努力把对方转变为自己的客户。我还能在曾经简单纯粹的地方，继续遭遇简单纯粹的善意，很是让人满意。

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我上大学期间热闹的地方，李村。这里有农家乐，还有观景平台，对面就是镇山村。镇山村是一个布依族村寨，全是石板房，寨子沿河而建，从河边往山上蜿蜒。上学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划船，玩乐。

现在想来，我在大学期间，几乎所有的快乐，都源自于花溪的山山水水。我们无数次沿着花溪河玩乐，我们宿舍和班里一个女生宿舍关系不错，经常约着去逛花溪公园，接着宿舍走廊的暗灯，通宵达旦打“双升”。大好时光，校门口的野猪林，竟然都是打牌的学生。当时的校领导和老师，对此也见怪不怪。

有时候，我们无聊到发疯，打“双升”不是比谁升得快，而是比谁能把好牌打烂。我们把学校对面的无名山头爬遍了。我们还鬼使神差找到了一个废弃机场，叫做李庄机场，里面荒凉无比，转道飞机跑道里的沟里，露出一个头，拍照。

夏日十分，我有时候无聊，爬到学校对面的山里，那里有一条铁路桥，我就坐在桥边发呆，一发就是一个小时。偶尔一辆火车经过，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仿佛要把我这个人带到远方，又带回来。

学校附近有两个小书店，我常去光临。一个是西西弗书店，书店里有一些社科类的书籍，我会翻一番。福柯的《性史》，放在高架上，我不好意思去拿。那些年，网络小说流行起来，我几乎把当年所有的知名网络小说，全看了。特别喜欢安妮宝贝，她的语言，总是带着一点阴郁，却又凄美。

从平桥到黄金大道，都是大爷大妈在游玩。从马洞村到李村，这条路清净无比。我竟然不见一个年轻人。想当年，我们可是想玩就玩，从不考虑是否周末的。昨日和在贵大工作的师弟逛校园，真漂亮。校园里有设施一流，还有猴子、鸭子。校园还保留了一些野生树林，我们去爬了一下山，荒凉无比。

师弟说，说现在的大学生好像都不都游山玩水了，平桥、黄金大道、水库，似乎已经远离了贵大学生的生活，连学校里的野山也不会去探一探了。花溪已经繁华无比，有的是吃喝玩乐的地方。学校繁忙无比，学院的大楼里，竟然有研究生自习室，并且，自习室还人满为患。

回酒店路上，我让师傅经过他家门口时，停一下。我拍了张照留念。

一路上聊，了解了师傅的情况。他家姐弟俩，都结婚了，父母和他一起住。他结婚了，生了两个小孩，妻子是一名会计。一家人至今生活在村里。他曾经开过渣土车，一度赚钱不少。后来，经济不经期，就开货拉拉，发现赚的钱还不够自己花。买了辆小车，一是方便接送小孩，二是没事做，开网约车试试。今天是他开网约车的第三天。

今天，似乎人人生活都不易，学生在忙碌，工作的人在奔波。山水已经很难养活人，知识似乎已经不是底气。

我当年的老师们，很多都是本科毕业就赶鸭子上架，竟然开设新专业。我们这些学生，似乎也没觉得不对劲。我差不多是贵大第一届外省学生，很多老师在课堂上习惯用贵阳话上课。我虽然听不太习惯，却也没做声。但另一位外省同学抗议。此后，贵大的课堂，普通话才推广。当年，我很烦恼学校食堂全是辣菜，连炒青菜也要放辣。我实在没办法，在外面吃炒饭吃了一两个月，后面慢慢适应，才学会了吃一点辣。

20年后，我见到了当年的老师，很是感慨。就那种条件下，专业发展了，竟然在全国第一批设立了社会工作专业博士点。当年游山玩水看闲书的学生，好像也没耽误成长。

真怀念那个发呆只是发呆，无聊是真无聊，但绝不颓废，也不会焦虑，更不懂迷惘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