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imber 周松｜平凡能否成就伟大

周末，岩馆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周松手里正拿着一只攀岩鞋，用一根粗粗的马克笔写着什么，旁边站着两三个人，眼神紧紧锁定在他的笔尖，充满期待。随后他们合影，表达了谢意，周松也回复：“谢谢，谢谢。”

从圈内“小透明”到“被崇拜”，在沿北山脊登顶幺妹之前，周松命运的潜在转折点曾最早发生在2021年。那年周松的师兄刘峻甫攀登幺妹峰，他去做后勤。在镇上待了几天，从山上撤下来的小牦牛（王永鹏）约他出来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抛出一句：“爬不爬幺妹？”

他犹豫了。

其实不是不想去，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去、也一定会去爬幺妹，但他不知道会是哪天、和谁。他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全套装备在手、天气也很不错，但思考再三，他还是以要给刘峻甫做后勤为由，拒绝了。他给小牦牛推荐了另一个人选，就是后来和小牦牛一起登顶了幺妹的逍童。

周松则仍在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自身能力完备足以接住未来的时刻。

撰文｜文森

编辑｜了了

设计｜天宇

图片来源｜（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原创内容 ·

被选择

第一次与周松通话是在2022年，那时刘峻甫已经凭借登顶幺妹一鸣惊人，而我要给刘峻甫写一篇文章，我问：“你身边的朋友有没有哪位可以和我聊聊？”他回答道：“周松吧，他是我师弟。”

周松是在大学的定向越野队认识的刘峻甫，那是2017年，周松初来乍到，甚至许多师兄师姐都叫不太上来名字，只是面熟。那时的刘峻甫刚刚成为成都领攀的实习生，偶尔回来和越野队一起训练，练着练着就慢慢熟络了起来。

▲ 周松与刘峻甫在攀登间隙聊天

2018年清明节，周松正四处寻觅着兼职机会，想多挣些生活费。可当听说刘峻甫在越野队友中摇人，准备去四姑娘山登山滑雪时，他当即放弃了兼职的念头，毫不犹豫地报名加入。

最终有4个同学加入。此时的刘峻甫已经跟随领攀完成了雀儿山东顶的攀登，有了一些带队经验；而此时的周松，是一行五人中唯一从未踏入过海拔四千米以上区域的人。

四姑娘山大峰海拔5038米，五个人自己重装背装备上去，在4300米的营地住了一晚，那一晚对周松来说特别煎熬，严重高反，半夜睡不着，起来又想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冲顶的时候他趿拉着一双刘峻甫的42码大鞋，趟着齐腰深的大雪，跟着其他人一起往上走。到达海拔4900米的垭口，当地向导都已经放弃冲顶，然而刘峻甫继续向前。其他几人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在状态，刘峻甫回身说到：“实在不行就下撤，我们一会儿就回。”

周松状态尤其不好，可他太珍视这次有人带着出来的机会，不想就这样被甩下。

▲ 大学时期的周松（左二）与队友们

周松在大学里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广交朋友的万事通，他在大学里的朋友，除了室友，就是训练队里朝夕相处的队友。寝室之外，他在大学里几乎只出现在三个地方——教室、食堂、操场。

他来自一个矿工家庭，从小就被父母带到京冀交界的矿场，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里生活，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过得无忧无虑，心里没什么梦想。

父母对周松最大的期待，就是他能顺利走进大学校门。学习成绩不好，想要上大学便只剩下了艺体生一条路，他开始练习田径，通过跑步实现了父母对他的期待。考完高考，他把自己的分数交给了父母便外出打工，比他高一届、后来成为他家人的嫂子帮他选了学校和专业，他也因此顺利拿到了四川旅游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周松并不知道上了大学后去做什么，他的大学不是自己选的，专业不是自己选的，连上大学本身都不是自己选的。他有跑步的底子，被招进了大学的定向越野队，除了兼职赚钱，也算是有了件事情做。

▲周松与刘峻甫在攀登

他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加上刘峻甫的微信。在这次大峰之前，他就在朋友圈里看到过刘峻甫去登山的照片。此前，他也曾主动询问过几个师兄，能否帮自己介绍一份带队徒步登山的工作，得到的回复却很现实：没有这样的活动，即便有，也暂时轮不到他。

可他既渴望亲身体验登山的滋味，也希望借此补贴些生活费，而这次大峰攀登，本就是他放弃兼职挣钱才换来的机会，他下定决心跟着一起去冲顶。

好在安全冲顶下撤，他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5000米山峰的攀登。

沉静的学徒

时间来到大三下半学期，实习迫在眉睫，周围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寻找实习公司。

周松依然对实习没有什么头绪，他开始寻求老师的意见，请老师向实习单位举荐。老师思考了一下：那要不你就去成都领攀？又在成都，又有师兄刘峻甫在，至少可以相互照应。

刚进领攀，周松就幸运地参与了一个大项目：2018年秋，领攀发动了当时国内的顶尖攀登力量一起探索格聂山域。由校长曾山亲自领衔，参与其中的有古古、野人、杨晓华、阿左、Ken等已经成熟的阿式攀登者，也有当时尚未成熟的刘峻甫。

▲ 2018年“凯乐石未登峰计划”格聂山域探索

彼时的周松对野人（张清伟）的名字还很陌生，甚至直到离开格聂，他依旧没有把这个名字和野人的长相对上号，不过野人记住了周松。

野人也毕业于四川旅游学院，不过比周松高了十几届。巧的是两人生日还是同一天。

攀岩是野人最早接触的户外运动，也是从事最久的一项。他在广州开了一家岩馆，名为“趣野”，核心理念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户外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2004年毕业时，野人已经是一位颇为厉害的攀岩者，次年他进入曾山创立的刃脊探险实习，并在那里工作多年。他在刃脊接触并喜欢上了登山，即便后来刃脊探险因为种种原因解散，野人也没有放下攀登。

后来他进入凯乐石做培训工作、带员工攀登训练，也和袁天研究装备。他时不时就去登山，和不同的搭档前后去了四次皇冠峰，不知不觉成为了登山圈里的前辈。

▲ 野人（左）与周松（右）在幺妹峰

而此时，周松还只是一位刚刚入职、对于阿式攀登几乎一无所知的实习生，除了仅有的一次大峰攀登，周松没有任何的攀登经验和技能，也并不认识面前站着的一个个前辈。

当其他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哪座山看起来更值得一攀时，周松的思绪却始终锚在自己的“定位”：我的任务是后勤，我应该做好我的工作。而事实上，他的工作也确实与攀登无关，大多是些琐碎的后勤杂务。

他被安排的离山最近的一项工作，是给野人、阿左和刘峻甫攀登公布章素峰做后勤。他帮忙把装备背到营地，并为大家守营两天。上山前，几人约定好要原路下撤，可是在营地睡了两天之后，对讲机里传过来的是：我们准备从另一边下撤，你回去吧。

在这里守营的两天晚上，周松几乎没能安睡。格聂山域夜间常有狼出没，“如果狼真来了，我该怎么办？”等到第二天清晨，周松收拾好行李往活动大本营返程时，依然提心吊胆。一路上他攥着对讲机不停呼叫山上的三人，每走几步就问问他们到了哪，同时又得小心翼翼辨认路线，在忐忑中一路走回了营地。

刘峻甫从山上下来回到大本营，看到周松依然在守着，感到十分惊讶：“你为什么在大本营？你为什么不去攀爬？”

虽然没有登山，但在这里能听到攀登者之间的讨论、如何做计划，教练在营地附近找了一块岩石给新人们演示如何用手钻给挂片打孔，周松在一旁学得津津有味。甚至，他没有想过自己亲自爬一下。

周松笑笑，没说什么。“那我带你去。”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攀登了附近一座小山头上的岩石路线。那是在格聂的十几天里周松唯一的一小段攀登，全程只爬了几段，没能登顶那条线路，但他知足了。

迷途

实习期微薄的工资难以维持生计，对于周松，最困扰的依然是生计。

格聂活动之后的冬季，周松还跟着领攀一起进沟攀冰，真正开始领略阿式攀登是一项怎样的运动。不过跨过冰季，周松在迎来自己的毕业季的同时，也决定辞去在领攀的实习工作。他想着回到学校，看看能不能靠师兄师姐的关系，每个月多挣一些费用。

2019年，周松彻底过上了时间富裕但经济贫穷的生活。若是一个月能接上几单兼职活动，日子还好过，可一旦空闲下来，焦虑感便会涌上心头。收入不稳定，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脚，人脉又有限，除了登山，他竟想不出自己还能或还想做些什么。

▲ 周松在山上为领攀带队

周松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带户外拓展活动，偶尔去做户外领队带客户徒步，也给青少年做技能培训。尽管这些工作的头衔是教练、领队，但并未行教练之责，每当想到这里，他总觉得相比起在领攀工作的时候，缺少了些什么。

攀登仍是他心底放不下的念头。没有工作的时候，刘峻甫经常叫他一起去岩馆训练。要知道，岩馆一张次卡的钱，够他吃两天饭，可即便如此，他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为了保持身体状态，他每隔一两天就跑上18公里。

他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开始考虑不再从事自己所学专业，去试着做房屋中介、做销售、做辅警，甚至面试过消防员的工作。

2020年初，周松刚刚带完一个冬令营，准备回家过个年，回来继续带其他的活动。前脚到家，后脚疫情便将他困住，连续两个多月的足不出户，也将他所有的收入来源全部切断。接不到工作，在成都租的房子却还要继续交租，尽管费用不多，但每一笔开销都在蚕食着他仅有的存款。

“我到底要做什么？户外这一行，好像行不通了。”

那段时间，家人看他过得这般挣扎，也忍不住劝他：如果你真想踏实挣钱，安安稳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如考虑去省外送快递。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保证衣食无忧。

8月，最艰难的时期刚刚过去，周遭环境有所好转。就在这时，刘峻甫发来消息：“领攀最近有几次勒多曼因的攀登活动，需要人手帮忙，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参与？

特殊时期，领攀校长曾山远在美国无法管理实际事务，野人被曾山请来代任校长。经过几个月的空窗，想要再启动户外活动，需要寻求外部支援。这个任务落到了刘峻甫身上，刘峻甫告诉野人：找人帮忙的话，周松这个人可以的。也正因这番话，才有了后来那条邀请消息。

周松很犹豫，成长至今，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听从安排。但这一次，他想试着听从自己的内心，哪怕放弃看起来更安稳、更不用冒险的人生。

他坐着野人的车到了康定，在勒多曼因的冰川上协助野人给客户做了为期两天的培训。

周松曾在格聂给野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个孩子体能不错、做事细心，更重要的是内敛、沉稳，不夸夸其谈，不会一股脑地只想着自己去登山，是个能沉下心来做教练的好苗子。在勒多曼因的冰川上，野人向周松发问：“其实你底子还可以，你有没有想过再继续回来工作呢？”

这句话来的有点突然，问得周松直发愣。“我到底是不是要回到这个行业？”他没有当即回答，野人也把他的挣扎和迷茫看在眼里，为他摆明了做教练的前路：说不上多体面，但行业成熟，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他知道周松正在应聘消防类的工作，没有阻拦他，同时表示：如果你没想好做什么，不妨回来试试。

周松思考了一段时间，给出了最终答复：我可以回来，但是前提是我要先有能力。

后来，周松兑现了他所谓的能力，在当年晚些时候举办的环四姑娘山超级越野赛上，他一举拿下了75公里组的冠军。这份荣誉让他终于有了底气，也让他不再犹豫，欣然接受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 2023年周松UTMS75KM冠军

未冠而鸣

再次回到领攀，周松在攀登方面却依然是一位新人。他以助教的身份协助过校长曾山的课程、古古的课程、野人的课程，从攀冰到初级登山，他既是助教，也是学员。

疫情散去后，校长曾山回来主持大局，野人解除了临时校长的身份，做回了特约教练，有任务的时候才来到成都。和曾山认识了二十多年，他时不时就到成都帮领攀上课。很多时候，与他对接工作的人，就是周松。

周松在慢慢成长，身边的人也是，尤其是刘峻甫。刘峻甫很快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攀登者，爬了幺妹峰、签约了品牌、和搭档阿楚在川西开辟了多条新线路。

周松随遇而安、不善言辞的性格，野人看在眼里。2023年的一次冰川课程，曾山忙于其它事务抽不开身，请野人做了主教练。课上，野人例行向队员们介绍教练，介绍到周松时，他突然说到：“我和周松虽然一起出过活动，但是并未搭档去攀爬过一座山峰，之后有时间，还是可以一起试一试的。”

用周松的话来说：“他可能说者无心，但我听者有意。”

那次课程后，他主动联系了野人，野人问他：“那你有什么目标吗？”他答没有，转而问起了野人的计划，野人答：有计划，但是他不着急。随即抛出了自己已经去过四次的皇冠峰，以及旁边的玉兔峰。

山峰确定了下来，可是野人长期忙碌于自己的岩馆，难以抽出时间来维持体能。周松也自觉能力不足，需要更加努力地训练一段。

2023年8月，周松又收到了刘峻甫的消息：你有没有时间？今年去把冷布岗日爬了吧。

刘峻甫其实觊觎冷布岗日南壁已经有些时日，只是没有想好和谁搭档攀登。周松在领攀工作了两年多，一直兢兢业业带着客户去那些熟悉的山峰，可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规划过一次攀登。

事实上，周松内心的矛盾始终在于：既想要用一次大型攀登来证明自己，又不确定能力是否配得上自己的野心。

听说要去冷布岗日，他心里有点发怵——他没去过西藏，没去过冈底斯山脉，没上过7000米，更重要的是，他看不清自己的能力。

“我会不会拖刘总的后腿？”周松的心里总绷着一根弦。

▲ 周松与刘峻甫的日常跑山训练

但对刘峻甫来说，他需要一个能跟上他节奏的搭档，因为常跟周松一起训练，他知道周松能做到，此外，周松也需要这样的大型山峰攀登经验。

“在营地住的那两晚，给我留下的印象真的非常深刻。”

在海拔6000米的营地，刘峻甫在帐篷外面精神抖擞地给品牌方拍摄视频素材，而周松瘫倒在营地的帐篷里边一动不动，什么也干不了，只要一起身立刻就想吐。状态不佳更加剧了他的忧虑，“我最怕给别人拖后腿。我又想跟着他玩。所以当时我的心里是很矛盾的状态。”

到了攀爬日，刘峻甫在前方领攀，周松在其后跟攀。期间，周松尝试了一段领攀，每爬几步，就得大口喘气，攀登效率严重降低。为了能按照原定计划登顶，还是换回了刘峻甫领攀。尽管这次攀登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他们最终还是成功完成了冷布岗日南壁和普拉喜琼两条新线路的开辟。

这是周松的首次重大攀登项目，此前他的目光从未投向川西之外的群山，而这一次终于开拓了眼界。

▲ 周松与搭档一起攀登

两人凭借冷布岗日峰新线路，获得了第十八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那座以山为形象的奖杯，后来静静放在了领攀办公室入口的正中间，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而在那个深秋的午后，颁奖典礼在成都某剧院举行时，刘峻甫上台接过奖杯，可现场却没有见到周松的身影。

与此同时，距成都二百多公里外，在众人目光不可及的漆黑中，电话铃划破风声，电话里的人传出了喜讯：“恭喜啊，你和刘总的冷布岗日，获奖了！”

「悟」

收到获奖的消息时，周松正和野人躺在冰川的一条裂缝里，这是他们开启幺妹峰攀登的第一天。彼时，此时距离他们预计完成攀登还有三天，但距离实际完成攀登时间，还有整整七天。

完成冷布岗日峰，对于周松来说是件大事，但当与野人搭档时，周松依旧把自己视为学生。“他如果想让我领攀，没问题，我愿意上。如果他还想去做领攀者的话，没问题，我在后边跟攀学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周松与野人终于来到了延期一年多的皇冠峰。

▲ 周松在幺妹峰攀登

岩壁上，天色刚泛起微光。完成冰川段的先锋任务后，周松一路跟攀到此刻所在位置——距离顶峰只剩最后几个绳距。但仅凭肉眼就能看出，会是一场硬仗。周松看看野人，野人看看周松，说到：“天亮后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下去吧。”周松心里的负担瞬间放下不少。

没多会儿，野人再开口却变了调：“我觉得这段也还可以，不行还可以Aid上去。”（Aid：器械攀登 aid climbing，是指在无法进行自由攀登时，利用绳梯、上升器等器材辅助通过困难段落的攀登方式）周松还没回过味儿来，野人又是一句：“你把这些装备穿上，试一试，看能不能上去。”

周松一愣，心想：嗯？什么？我穿装备？

野人：“我看你昨晚有休息，我没休息好，状态应该没你好。你试一试，不行我们就下，这段我爬过一部分，你没问题的。”

那一瞬间，周松快速审视了自己：“我能不能完成呢？我可能完不成。”愣神归愣神，他知道这也是野人对自己的肯定，“我不能辜负他。就算爬不上去，也要尝试一次。”

他接过野人手中的装备，开始带领两人向上攀登。岩石破碎且寒冷如冰，放保护的岩石是松动的，一用力又踩爆了脚点。周松提心吊胆完成了难点。两人最终成功登顶皇冠峰，几天后，又一起完成了玉兔峰。

这场攀登结束后的一个多月，川西迎来了真正的攀登季。刘峻甫见周松没有计划，便问：“马上接近幺妹的攀登周期了，你想去看看吗？”

周松借着打电话给野人讨论皇冠峰和玉兔峰攀登报告的机会，顺势向野人抛出了这个问题：要不要去爬一下幺妹？

周松口中的幺妹是南壁，一直以来，他没考虑过、也没研究过难度更高的北壁。而野人早在2013年就有了攀登幺妹峰的念头，2017年他曾尝试冲击南壁却未能成功，如今对南壁已没了多少兴致，却把北壁仅有的几条线路研究透彻。正巧此时周松主动提起这件事，他一口答应：“可以啊，那我们看看北壁吧。”

有了前两次成功经验，野人对周松多了几份信任，也逐渐放权给他。在线路上，只要周松不犯原则性错误，野人便不过多干涉。可周松心里更带着几分“学生心态”，知道老师跟在身后，总觉得压力不小，每一个动作都很谨慎，要仔细斟酌才敢做。直到稳稳爬过几段后，才慢慢放开手脚。

攀登到了第五天，他们刚刚完成计划的一半多。那一晚，周松和野人对于露营地点产生了分歧，野人主张在山脊的雪檐下扎营，方便而且能扎帐篷；但周松觉得雪檐危险，他难以接受保护失效的后果。

周松向上爬了爬，发现也没有令人满意的营地，又退了回来；野人往雪檐爬去，但积雪太过松软，脚一踩上便处处塌陷。所幸，野人最终找到了一个既能有效设置保护又能搭帐篷的平台。两人按惯例给山下打了平安电话，就在简陋的环境里，又凑合着挨过了一晚。

▲ 周松在幺妹峰的雪洞中睡觉

周松在评判风险时总是趋于保守。怯懦和恐惧并不是攀登者的敌人，反而是朋友，它们时刻警醒危险的存在，并帮助攀登者坚守底线。周松将家庭视作牵挂和信念，老婆和孩子，是他攀登时时刻绷紧的底线：无论如何，他要安全下山。

山脊的岩石像野兽口中锋利的牙齿一般参差而漫长，两人在覆盖着一层浮雪的岩石上爬上爬下，神经时刻紧绷，不知道哪一脚，粉雪盖住的就是万丈深渊。

▲ 幺妹峰北壁视角

周松试图用粉雪借力，收效甚微，好不容易爬上山脊，前方山脊上只有更多的粉雪和岩石。野人跟攀上来，让周松继续，周松则回答道：“我怂，不敢切了，如果你切过去，我就继续。”两轮极限拉扯，野人走到前方领攀。野人完成后，周松再次接过领攀的任务。

每当周松趋于保守时，野人总能咬一咬牙，凭借经验和技术带两人通过难关。他们就在这样的拉扯下交替领攀。海拔6100米处，周松窝在山脊积雪中挖出的一个坑里，通过卫星电话对山下说：“明天我们做最后一次冲顶尝试，成与不成，都要下撤了。”

第二天，他们放手一搏。野人的状态已经严重下滑，拼尽全力带领两人扛过关键难点后，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周松说：“后面都是雪，靠你了。”

2024年11月22日下午5点，经过7天的肉搏，二人登顶幺妹峰。

商议之后，他们把这条线路，命名为：“悟”。

▲ 周松（右）与野人（左）登顶幺妹峰。

▲ 幺妹峰西北壁左侧转北山脊攀登路线：悟。

尾声

采访那一日晚些时候，周松开车带我去了成都的岩馆，我们一起训练几小时。那天是周末，岩馆里格外热闹。

我们在岩壁上攀爬了一阵后，我正在想尽办法完成一条线路，转身跳下落到垫子上，就看到了故事开篇那一幕：周松手里正拿着一只攀岩鞋为粉丝签字。

“以前有人这样找你签过名吗？”

“没有。”随后他继续尝试我刚刚的那条线路。

这一幕让我想起乔恩·克拉考尔在《荒野生存》里写过的一件事：他独自一人前往阿拉斯加，跋涉数日，完成了北美攀登界臭名昭著的魔指峰。从那个寒冷而荒蛮的险恶之地回到人类文明之中后，他兴奋不已，忍不住向一位陌生人分享登顶的喜悦，对方却全然不知魔指峰为何物，在何方。

这不禁让人思考，攀登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是名望？是生计？这些答案似乎都对，又似乎都没触达核心。后来我问周松：假设你60岁时回望一生，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攀登者？

他想了想，回答道：“不管激进还是保守，至少我能够回望我的一生了。”

周松的攀登道路给你怎样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