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
母亲离去后,我时常想起她。
今年5月27日,她以九十三岁高龄安详辞世。可她的音容笑貌,从未自我心中褪色——那慈祥的眼神,那一见到我便自然漾开的笑意,至今仍清晰如昨。
每次去妹妹家看她,她总是反复地问:“要不要喝水?”明明水杯已递到手中,仍不放心地追问:“要不要再兑些热的?”她一生节俭,舍不得吃穿。我为她夹肉添菜,她总连连推却,口称“够了,够了”,明明心里喜欢,却生怕我吃不饱,反而一再劝我多吃。太太为她买新衣新鞋,问她为什么不穿,她总是说:“这么好的,等过节再穿……”
她省吃俭用,对自己近乎苛刻,对子女却倾其所有。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将五个孩子拉扯成人,买一双鞋、添一件衣,都需反复掂量。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发脾气,将小半截腊肠扔到地上,母亲赶忙捡起,轻轻吹去灰尘,用纸仔细包好带回家……她眼中闪烁的心疼,远多过责备。尽管家境艰难,她仍想方设法为我买书、买小提琴,给妹妹买扬琴,还替哥哥和我凑钱买零件学装收音机。如今回想母亲当年的难为与坚持,心里依旧五味杂陈。
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风雨同舟。尤其在父亲病重那些年,她一边无微不至地照料丈夫,一边艰难拉扯我们几个孩子。即便经济困窘,她也从不抱怨,只是默默承担。
她待人宽容仁慈,有求必应,人缘极好。即便在文革那段荒唐岁月,单位里男人们分派斗争、彼此批判,她仍与身边的女性朋友们保持往来,互相宽慰帮扶。每当有人议论某某造反派“很坏”,她总是轻声说:“不会的,他也有好的地方。”父亲作为“走资派”挨批斗时,母亲怕我们出门惹事,将我们关在家里,督促我们按父亲的要求背书、临摹《欧体九成宫》书法、练习口琴秦琴与笛子。不管风吹浪打,一刻也不能停止学习。
晚年,她与一群八九十岁的老姐妹几乎每月茶聚。她们拉家常、忆往事、谈天下,笑声不断,乐此不疲。
母亲对五个子女从不偏袒,个个牵挂于心。六榕寺的法量法师曾对她说:“您儿女都已长大,儿孙满堂,该享福啦。世间事,忧不忧都是一样,何必自寻烦恼?如今该是他们为您操心的时候了。”她总是笑着回应:“好在有你们,我现在就是在享你们的福啊。”每听她这样说,我心中便涌起更深切的愧疚——母亲辛苦一生,我们终日忙碌,所能回报的,远不及她恩情之万一。
记得小时候,我穿着一双新凉鞋去河边游泳,回来时发现鞋被偷了。母亲伤心落泪,那一刻我难过的不是丢了鞋,而是她的心痛。
那年冬天,我闭门备考博士,天天以泡面果腹。六十多岁的母亲喘着气爬上九楼(那时还没有电梯),带着水果等吃食来看我,见到饭盆里的泡面不禁摇头叹息,坚持叫我去妹妹家吃饭,反复说:“考不考得上没关系,身体最要紧。”
妻子生产后,旁人关切是男是女,她却松一口气,由衷喜悦地说:“顺顺利利、好手好脚就好!”
那些年我们兄弟姐妹从各地回家团聚,满屋欢声笑语。母亲在厨房忙进忙出,我偶然看见她一边搓着围裙,一边悄悄擦拭眼角。她喃喃地说:“要是你爸爸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晚年,母亲开始写日记,回忆她与军人父亲的相识与爱情,记录父亲教她识字、为她吹口琴、讲述战争往事,写他的担当、勇敢、宽厚、勤奋、诚正、风骨,也写他命运多舛的遗憾与对子女深沉的教育。数十年的风雨人事、亲友变迁、子女成长——妹妹的扬琴,我的小提琴,家门口那几棵茂盛的无花果树,树下碧波荡漾的池塘,塘边那条通往远方的小路,朦胧可见的丹霞山“玉女拦江”……她皆细细写来,有情有境,感人至深。每次我去看她,她总兴致勃勃拿出日记讲给我听,眉飞色舞地说起其中故事。可我来去总是匆匆,未曾细心读过。如今她走了,我想认真看时,却再也找不到了。还有多少故事未曾听她诉说?往事如烟,空留一片怅惘。
我平时给她的钱,嘱她留作零用养老,可几十年下来,她竟分文未动,全数存着归还。母爱如此深沉,叫我何以回报?
那年,我的照片与钟南山、黄天骥、何镜堂等十位名人一同刊登于《羊城晚报》头版,作为报业集团特聘文化顾问。母亲深情地望着我,执意要去酒楼加菜庆祝。我说“这没什么呀,真的不值得庆祝”,她不解地看着我,仍坚持要去。我至今仍清晰感受她那份由衷的喜悦,却后悔当时没有陪她完成这个心愿。
我在各地的讲座见报,她总是细心剪下,整齐贴存。灯光下,她俯身戴老花镜仔细剪贴的身影,让我既感动又心酸。如今那沉甸甸的一本厚厚的剪报,成为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在我写的一本纪实《1994:南方的河》上,用笔作了许多记号,连连说“写得好,好看”。如今想来,母亲读儿子的书,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与牵挂。
九十岁后,母亲行动日渐迟缓。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她从前做的葱花煎面饼,就说多年没吃过了。她努力试着做,但饼难以成型。她非常抱歉地说:“唉呀,老了,忘了怎么做,做不出来了。”我边吃边说“还好”,心里却阵阵酸楚——妈妈是真的老了,当年的味道,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回不来了。
她说想听我讲课。有一次我在农讲所讲座,哥哥姐姐妹妹都去了,她羡慕又无奈地送我们至电梯口,一直望着电梯门关上。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带她一起,圆她这个心愿。虽她年事已高,但那份盼望,我本该成全。
后来她说,她自己跑去听了我讲课,还在教室窗口看到了我。其实那根本不可能——她一个人找不到地方,教室窗户既高也关着。但我们都不忍说破,宁愿相信那是她深切念想凝成的幻觉。早知如此,我真该专门为她讲一课。
她总说“你们忙,就不用常来看我”,可我每次出现,她总是那么高兴。我们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多陪陪她?
不久前,我从北京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上带回一枚精致大气的纪念章送她。她非常喜欢,一边抚摸,一边说起多年前作为全国劳模上京受奖的美好往事,眼中闪着光。
母亲走得很突然。前一天她与妹妹去香港回来,晚上我们兄弟姊妹还为她夹菜、说笑,次日她便溘然长逝,无疾而终。留给我的是绵长不绝的愧疚与悲痛——还有再也无法报答的遗憾。我们总在忙,忙得到底为了什么……
最深的记忆,是母亲写日记时的身影和专注神情——有时眼睛红肿,有时眉开眼笑,有时沉思专注。到底还写了多少往事?一见我来,她总不忘问:有没有继续游泳?有没有上课?来,给你倒杯水吧……
昨夜梦中,我又回到童年。母亲牵着我的手在暮色中散步,依旧那些话:“要好好做人,认真读书,勤俭节约,不怕吃苦。不能落后,也不能亏待别人。干活累不死人,什么困难都有办法克服。兄弟姐妹要团结,互相扶持……”
在我心中,母亲恩重如山。她如大地般宽厚,如青山般坚毅,如大海般包容。
永远如此。
(周建平博士,中国晚报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文化学会会长、广东省政府参事室特约研究员、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原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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