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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5年9月号
勿许话(选读)
殳 俏
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是从一位远房亲戚老太太嘴里。
小时候爷爷奶奶的住处常成为各路到访上海的亲戚的暂住地,这位老太太是我奶奶已逝大哥的妻子,长得出奇矮小,加上还有点驼背,平素又一直戴着个黑色的绒帽子,更让她有一种大甲虫的感觉。在我幼小的世界里,常常比较老人之间谁更老一点,比如我爷爷的继母,她双眼黯淡无光,手像干枯的树皮,一张嘴已然褶子密布,找不到嘴唇的去向,那自然是极老的,我猜她大概快要一百岁了。又比如这位我称作“舅婆”的老太太,眼睛眯起,身体蜷曲,虽然看起来没有前一位干枯,但她的老人斑更明显。每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她都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奶奶恭敬地给她泡好茶,和她聊着天,阳光洒在她眯细的眼旁,将她白皙皮肤上的黄褐色斑照耀得更为明显,加上那顶黑绒帽子,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成了精的三花猫,下一秒就要舔舔自己的手掌,再抹一下自己那长着几根白毛的耳朵。
小小的我害怕她,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太老了,她每一步慢慢的挪动都会让我担心,她不会忽然死在我们家吧。但后来回忆这些事的时候,我奶奶说这个舅婆那时候也不过七十多。“什么?”我不禁大叫。“你爷爷的继母那时候也才刚过了八十大寿。”奶奶补充道。
这一次对话发生在我奶奶将近九十岁的时候,当时的我没觉得她和过去有多大变化。她照例任性地吃荤不吃素,冬天会躺在床上吃巧克力,夏天则对着空调猛吹。全人类的寿命正在慢慢延长,得益于发达的医学和科技,但在我看来,是因为人类的童年期无限延长了。“以前的人十岁以后就是大人了,现在的人三十几岁还是小孩。”我奶奶如是说,“所以中年和老年也被推迟了,不像以前的人,四十岁当爷爷,五十几自然就是老太爷,七十岁过后就没有别的盼头了。”
这让我的记忆被开启,我也的的确确想起这位老太太令我特别害怕的一些原因。她属于那种说话很生硬的老太太,有一次我挺友善地问她:“你在做什么?”结果她答了两个字:“等死。”说出这两个字时,她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微睁了一下,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小小的、瞳色很浅的眼球,像是在证明,此时此刻,她还是活着的。我又颤栗了一下,鼓起勇气要和她谈判:“那你尽量不要马上死。”她轻轻哼了一声,继而又淡漠地看着我说了句:“我可以自己说死这个字,但是你勿许话。”
勿许话,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这种语法结构,这种组词方式,比常规的“闭嘴”高明太多,显得既家常又肃穆,既简洁又深远,还既文又白。这令我发现,这三个字是舅婆的口头禅。我见她自带一尊小小的佛像,床头放着佛经,平时又拜又念的,只要我显露出一丝丝好奇,她就说:勿许话。半夜我上厕所,发现她偷偷打开冰箱,拿出我们家的剩菜,热也不热就直接凉着吃。她忽然发现我在浴室门口观看她的行径,就对我说:勿许话。她手边常有一叠照片,从发黄的黑白照到最近艳丽的彩照,总是拿出来看,并反复摩挲,我凑过去想看一看,上面有没有我奶奶口中长相英俊的大哥,她瞬间收起又压回到枕头下面,对我板着面孔说:勿许话。这种千篇一律的对他人好奇心的截停很伤我自尊心,所以我开始筹划如何报复她。终于有一天,星期六的下午,奶奶出门了,家里只剩我和这位舅婆,我听着小虎队的新歌,她慢吞吞挪动到我面前,指了一下海报上的三只“小虎”问我,这是谁。我看了下她,认定她这辈子都和美貌少年无缘,便简短回答:明星。之后便低头继续沉浸在旋律中。结果这老太太竟然说了句,难看。这一刻我大怒,并忽然找到了可以回击的时间节点。我大声说:侬可以觉得难看,但是侬勿许话!
这年夏天,远房表哥表姐也来我家过暑假,正是这位老太太的孙儿辈。这一对姐弟的父亲,我叫做三伯伯的,是这位舅婆最宠爱的小儿子,时任浙江美院(如今改名中国美院)附中校长,是很有名的画家。他有一双炯炯大眼,骨相清奇,一直留着长发,是个让人觉得与众不同的老帅哥。多年后在电影剧组我遇到段奕宏老师,一直觉得他似曾相识,后来翻到我三伯伯照片,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有着异曲同工的长相:倔强的、不羁的、眼睛里始终框着一团固执的男性。三伯伯的一女一儿,也都长得美,尤其是我那位从小学习油画的表姐,身材高挑,五官秀丽,完全继承了三伯伯的大眼睛及艺术家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她还幽默,且是那种自嘲的幽默。我奶奶介绍说,你表姐十八岁就公派去苏联留学,她则谦虚道,也不是那么准确,我一开始去的确实是苏联,但留着留着就变独联体了,又留着留着变俄罗斯了。我心花怒放地看着这位美女表姐,感恩舅婆将她带来度过整个夏天,什么“勿许话”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但不久我便发现,舅婆甚为重男轻女,对孙子便是“什么都可以话”,对孙女,也就是我心中最为完美的表姐,竟然也是种种的“勿许话”。
某日,表姐从外面运几件行李回来,顺便带回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两人在门廊处轻声细语地聊天。说实在的,当时我觉得和表姐比起来,男孩的脸只属中人之姿,但胜在身材高大,我清晰记得他俩都穿着白衬衫和包臀的深蓝色牛仔裤,勾勒出修长挺拔的人形,那样的组合甚是好看。但舅婆窝着身子窸窸窣窣挪过,冷眼先看了看那一对璧人,又转向我,继而用干瘪的嘴形说了句:勿许话。到了晚餐桌上,奶奶爷爷打趣问到表姐,那个是不是男朋友,表姐刚要回答,舅婆敏锐地打断,这次她加了两个字:难看,勿许话。但继而她就为坐在另一头的表哥频频夹菜,这令她溺爱的孙子,说着做生意的计划,对未来女友的憧憬,她从不打断,反而眯起眼睛投去微笑。又一日,我奶奶翻出几件旧旗袍以及一袭黄狼皮大衣,要表姐试试。彼时我还是个未发育的小不点,看着表姐穿上那一袭湖蓝和翠绿,心中无限艳羡。那旗袍最好看的是肩膀的地方,明明是无袖的设计,却又就着肩线往下,若有若无的一个小小伸展,表姐细长又晒成小麦色的胳膊就从此处伸出,显得尤为精巧。奶奶一高兴,便要把旗袍送给表姐,表姐还未来得及说好,舅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打破了这美好的馈赠仪式。“勿许话,这些衣服将来都是美姑姑要给俏俏的,侬拿了做什么?”表姐的脸瞬时垮塌,奶奶也显得有点无地自容。“美姑姑”是我奶奶,而“俏俏”就是躲在一边观看的我,这一次倒是舅婆拯救了我摇摇欲坠的自卑感。我奶奶讪笑着说,她还是小胖孩子呢,还没发育,连个腰都没有,这几件旗袍先给姐姐,那一件黄狼皮大衣肯定留给俏俏。但舅婆说,侬不能这样话,她不日就长大,会有腰,有身段,晓得自己怎样才好看,怎样的男人才叫好看,旗袍和黄狼皮大衣都是她的。
人是复杂的,就好像舅婆这个老太太,也让我感情复杂。那一桩送衣服的事情,让我感受到她对我的力挺,同时,平时最拿我当宝贝的奶奶竟然也会有些小偏心——旗袍终究在那个夏天被送给表姐了,但黄狼皮大衣确实留给了我。多年之后,当我奶奶去世了,在北京的我收到一个从上海寄来的樟木箱,打开之后,十几个我爷爷当年攒下的旧相机,竟然都被包裹在一件黄狼皮大衣里。这便是当年那件表姐也试了的,看上去雍容华贵的喇叭形大衣。而现在,这大衣沦为了相机防撞的包裹布,令我不禁怀疑其真正价值。安置好相机后,我穿上了黄狼皮大衣,在镜子里看了下,马上就有了深深的失望。这大衣下摆展开,完全不体现人的腰身,甚至让本来挺小只的我显得异常肥壮。这让我在奶奶离开我之后,咀嚼出微微的嫉妒,也激起心中小小的涟漪:我奶奶果然并不信任我成年后会变成世俗意义上的美人,所以曾经是美人的她,早早把属于她年轻时代真正美丽的衣服,送给了她所认可的美丽的表姐。这其实也是一种“勿许话”,只不过她没像舅婆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罢了。而在那个光影交错的夏日午后,我第一次领悟到其实谁心里都有一句“勿许话”,有人用喉头说出来,有人则只在心里说,甚至有人觉得“勿许话”本身也是不可言说的。
儿时的暑假总是又长又短,长在每一天的日头总高高挂起,老舅婆三花猫一般的影子在同一处被慢慢地折叠又拉长;短则在表姐的准男朋友来见了她又走,这过程的间隔越来越短,但在我暑假作业最后几页完成之前又啪地消失不见。我听见奶奶在早餐桌上问表姐,男朋友怎么不来了?表姐尴尬笑道,不是男朋友,就是男跟班。舅婆则捋着一串晶光灿烂的小佛珠,露出自己很有先见之明的表情说,什么跟班,勿许话,说得难听。假期的倒数几天,我去返了次校,回家后发现神秘的老舅婆和漂亮的表姐表哥都已离开,客房被收拾得犹如他们从未来过,这让我恍惚了一下:也许他们真就是从未来过,只是一些酷暑炎炎中的眩目幻影。而奶奶笃笃定定地自己玩着扑克牌接龙,对我悠悠地说:“走了呀,你三伯伯从撒哈拉沙漠写生回杭州了,你舅婆就决定马上坐火车回去,给他接风洗尘。”确定了老舅婆已不在家里,我轻松许多,立刻直白地表达,这舅婆总说自己在等死,真行动起来又闪电一般。奶奶答,可不是嘛,她等死都只是说说的,来我们家过暑假也就是因为小儿子不在家,小儿子一说回来,她嗖地就打包行李,比谁都快。我说,这些事情在她面前是不是“勿许话”,这让奶奶也笑起来:“可以话,可以话,现在她回去了什么都可以话。”
多年以后,我搬家时整理画册,翻到一本三伯伯当年去撒哈拉写生回来之后出版的油画集,打开就让人浮想联翩。都说画家笔下最细致的描绘会有他身边人的影子,但我在包着头巾抱着水罐的少女侧影中并未找到和我表姐相似的丁点,也未在裹着白衣在风沙中行进的中东男人脸上找到家族男人的眼神。反倒是那骨相清奇且眼睛硕大的白骆驼,我觉得很像三伯伯本人,便拿了给奶奶看,并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结果奶奶细细翻了会儿画册,对我说:“那些眯着眼睛笑的阿拉伯小姑娘,有点像你舅婆。”我大惊,是说当年那个行动像大甲虫、坐姿像三花猫的老舅婆吗?我奶奶点头,说这老舅婆当年可是不俗的美女。我惊叫,真的吗?我以为她一出生就是那样一个老太太了。奶奶笑道,这是你自己古板了,她当年还是和我哥哥自由恋爱的。我立刻反思了一下,和老舅婆相处的那一个暑假,我连对她的好奇都不曾生出,只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彻头彻尾地老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保留年轻时候的丁点痕迹,并用一句简单的“勿许话”就截断了别人对她的一切窥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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