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府有位绣娘,名唤方玲珑。她绣工精湛,一针一线皆如流水行云。
只是,她性子极静,从不言笑,坊间皆道她冷若冰霜。
而熟知她过往的人提起她,无不唏嘘慨叹。
方玲珑原是扬州人,夫君是县学教谕赵方进,两人成婚三载,在外人眼中,这对夫妻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堪称佳偶。
起初,方玲珑自己也这么认为。丈夫斯文有礼,满腹经纶,待她又温柔体贴,她曾以为,这人便是上天为她量身定制的良人。
可美好的幻梦总是那么容易破碎。那夜,方玲珑本已早早入睡,不过片刻便惊醒过来,想起杏苏散还在灶上温着。那是她晚间熬好,预备给丈夫喝的,竟忘了端去书房。
近日天气转寒,赵方进偶感风邪,咳嗽了几声。方玲珑心疼他案牍劳形,便亲自请了大夫开方,抓药回来用文火慢熬。
如今药还温着,人却未服,方玲珑心中不安,便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朝灶间走去。
当她端药至书房,却见府中丫鬟红绡衣衫不整,赵方进正搂着她调笑。
药碗落地,碎瓷溅了一地。
赵方进受惊,不由得放开红绡。
方玲珑没说话,只低头拾起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浑然不觉,转身便走。
才迈几步,身后传来红绡娇媚的声音:“爷,您不跟夫人说一句么?”
“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既已许你为妾,她身为正妻,自当应允。”赵方进语气温雅如旧。
只是,落在方玲珑耳中,却字字如针,刺尽往日情义。
窗外风止,屋内冷寂。整整一夜,方玲珑未曾合眼,而赵方进也未回房。
次日早起,却惊闻赵方进暴毙于书房,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官府查出是砒霜中毒,那罐药还在灶上温着,正是玲珑亲手所熬的杏苏散。
赵家上下皆指她因妒杀人,公婆哭嚎,红绡跪地做证:“大娘子昨夜神情阴冷,定是怀恨在心!”
玲珑跪于公堂,面如止水,只道:“药非我下毒,我亦不知谁所为。”
知县怒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
玲珑缓缓抬头,眼中似有烈火翻腾,可她只轻轻道:“民妇不知何为妒,更不知何为怒。夫君待我如何,我从未说过,也从未怨过。”
“我若真怒,早该摔碗斥骂;我若真恨,早该当众揭丑。可我隐忍不言,未曾伤他分毫。若我真要取他性命,何须用砒霜?一杯热茶、一根绣针,便可无声无息。又怎会留下药渣,引人追查?”
知县沉吟良久,目光微凝,终是挥手道:“暂将方氏收监,不得苛待。此案疑点甚多,重新彻查!”
方玲珑被单独关在一个没有窗的小屋子里,除了饭菜很差,确实没有人为难她。
见一位年轻的牢卒衣衫破损,两日了仍穿着未换,她便好心问道:“可要我替你补一补?”
针线拿来后,她低头缝补,神情安静,不卑不亢。
那牢卒见她自关进来后,不哭也不闹,忍不住问道:“你不害怕吗?若查不出真凶,最后还是定你为罪?”
玲珑的嘴角浮起苦笑,“我怎能不怕?可怕又能如何?泪洗不清冤屈,叫天换不来公道。与其慌乱失措,不如守心待明。”
话落,她引线穿针,轻轻一拉,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进了针脚里。
牢卒默然片刻,转身出去,将屋中情形一五一十告知了捕头李忠。
李忠正端着粗瓷碗喝水,听罢,笑道:“别看赵方进是个道貌岸然的货,他家娘子倒是真性情。你去悄悄跟她说一句,案子就快水落石出了。”
牢卒眼睛一亮,“师父出手,果然没有破不了的案!”
李忠抹了把嘴边的水渍,冷声道:“这世上杀人放火的案子,说到底,逃不过两个字,贪和色。”
此案,被知县交由李忠查办。李忠早闻赵方进其人,面上端方持重,满口仁义道德,行礼如仪一丝不苟。背地里却薄情寡义,实是个道貌岸然之徒。
他虽素来不齿此人行径,但人命关天,死则已矣,案不可不破。公堂之上,是非黑白,岂能因私恶而废?
于是,李忠带两名捕快扮作货郎,在赵府附近打探。
从赵府后厨的老仆妇口中得知,案发前半个月,红绡曾托她买过一包“灭鼠药”,还特意叮嘱要“最烈的那种”。
李忠亮出官府腰牌,要老仆妇告知实情。老仆妇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说道:“那晚红绡姑娘塞给我五十文钱,说府里老鼠闹得凶,要我去街口王记药铺买包药。我瞧着她确实是灭了鼠……”
李忠带人赶往王记药铺,据掌柜的回忆,“这月买砒霜的就两人,除了一个老妇,再就是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说是家里虫鼠多,剩的药不够了,再来买一些。”
李忠取出两张画像,摊在案上,让掌柜辨认。
掌柜凑近细看,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她俩。”
画像上的人,正是老仆妇和红绡。
有了人证,李忠当即回府向知县复命。
知县下令传讯红绡。
堂上,老仆妇与药铺掌柜双双出面指证。
起初红绡仍嘴硬抵赖,强作镇定,百般狡辩,说买药就是为了除虫和灭鼠。
知县怒其顽抗,喝令用刑。
板子落下不过数下,她便皮开肉绽,痛极哀嚎。再也撑不住,一五一十尽数招认。
原来,红绡不仅与赵方进私通,竟也早与他的堂弟赵方明暗通款曲。
赵方明觊觎赵家家业已久,素来嫉妒兄长承袭祖产、出任教谕,自己却屈居其下,看他脸色行事。
他与红绡密谋,只要赵方进死了,方玲珑再被定罪问斩,家产自然由赵方明以“族中近支”之名继承。
日后,他再迎娶红绡为妻,两人名正言顺共享富贵。
那晚方玲珑一声不吭回房后,红绡觉得机会来了,便重新去灶间给赵方进端药,趁机把砒霜放入。
最后将罪名全数推到方玲珑头上,说其是因妒极生恨而为之,赵家人也信了。
却没料到方玲珑在公堂上的一番话,竟让知县起了疑心。
案件重审,公堂上,赵方明矢口否认:“此等奸谋,我一概不知。更未与红绡有何私情,此乃诬陷!”
李忠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高举堂前。
此信是由红绡写给赵方明的,信中写道:“事成之后,你为官我为妻,再不必躲藏。”
许是红绡留了一手,恐赵方明日后会反悔,让其在信上不仅签了名,还按了朱红手印。
经书吏比对笔迹、验明印痕,确系赵方明亲书亲押,无可抵赖。
赵方明面如死灰,瘫跪于地,再难抵赖。
知县将惊堂木“啪”的一声重重拍下,满堂肃静,厉声宣判:“赵方明觊觎家产,勾结婢女红绡,合谋毒杀兄长,罪大恶极,押赴市曹斩首示众!红绡通奸谋逆,助纣为虐,凌迟三日,以儆效尤!”
方玲珑被无罪释放,她以为自己会关很久,却没想到不过三日,案情就真相大白。
走出县衙时,天光微亮,灰白的天色,宛如她心中那片洗尽尘垢却再难回暖的荒原。
赵家朱门紧闭,昔日门前的喧嚣,如今只剩冷清。
方玲珑没有留在赵家,只简单背了个包袱,提着那副陪伴多年的绣绷,孤身离去。
她去了苏州,在一处水乡小镇停留下来。
镇上有家绣坊,名曰“绣月居”,专为官宦人家绣制衣裳、屏风、帐幔,远近闻名。
方玲珑以一名普通绣娘的身份入坊,不争名,不邀功,只日日低头穿针引线。
坊主偶然见她所绣《寒梅图》,针法细密如发,梅瓣薄如凝脂,惊问其师承。
玲珑淡淡道:“家传手艺,不足挂齿。”
日子久了,坊中姐妹见她性情温静,从不争执,又肯帮人修线补绣,渐渐亲近。
有人问她为何独身至此,她说了过往,“……夫君背叛,家宅倾覆,险些命丧冤狱。”
众人默然。良久,有人忍不住问:“那你……恨赵家的人吗?”
玲珑轻轻摇头:“都过去了,我不想让恨再住进我心里。”
自从说出过往,玲珑并未察觉谁对她另眼相待。有人私下唏嘘,却无人议论。
次日清晨,她推开绣坊的门,见案头搁着一碗热姜汤,冒着细白的气。
她低头笑了。原来,人间仍有不言之暖。
一碗汤的温度,已道尽无声的懂得。
清明时,绣月居接到一笔大单,为京中一位御史夫人绣一幅《百鸟朝凤》帐檐。
坊主选了十二名高手,玲珑亦在其中。
绣至尾声时,有人发现凤凰眼中所嵌的金线被人调换,掺了铜丝,日久必氧化发黑,一旦入府,便是大祸。
全坊震动,人人自危。
玲珑在灯下细察针脚,发现换线之人手法生疏,且只动了右翅一处,显是有人故意嫁祸。
她默默取出自己珍藏的纯金丝线,连夜补绣,分毫不差。
事情做完,她并未声张,只将证据交予坊主。
经查,果是另一绣坊奸细所为。
坊主感激涕零,欲将她升为“绣首”,掌管全坊针法。
玲珑却婉拒:“我只愿做个普通绣娘,安心绣活。”
日子在丝线的穿梭中悄然流淌,方玲珑在绣月居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绣娘。
每日晨光微亮便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丝线,将水乡的晨雾、檐角的飞燕、桥边的垂柳,一一绣进锦缎里。
只是,坊中姐妹若遇着绣活上的难处,或是心里藏了委屈,总会下意识寻到她身边。
三年后,绣月居绣品入贡,御笔亲题“江南第一绣”。其中,方玲珑所绣的《百蝶穿花图》最为惊艳,被赞“巧夺天工”。
消息传来时,正值中秋,绣坊为庆功,特意放假五日。
绣坊里的姐妹们笑语盈盈,收拾了包袱,欢欢喜喜结伴归家。
方玲珑站在窗边,目送她们远去。良久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早已没有家,无处可去。父母早逝,亲族疏远。这水乡小镇,不过是一处暂栖之地。
黄昏时分,方玲珑去镇上一家老铺,买了个五仁月饼。
掌柜见她孤身一人,犹豫片刻,悄悄又塞了一个,“自家做的,娘子带回去尝尝,好事成双。”
方玲珑笑着道谢,接过油纸包捧在手里往回走。
天色渐沉,一轮圆月悄然升起,清辉洒在小巷中,碎成万点银光。
人们都在家里过节,路上冷清得很。方玲珑缓步而行,脚步轻悄。
忽然,她察觉身后有脚步声。
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与她的节奏悄然同步。
起初她以为是归家路人,未加在意,只将怀中月饼的纸包抱得更紧了些,脚步微微加快。
可身后那脚步也随之加快,方玲珑心头一凛,却未回头,
她知道,在这无人的深巷,慌乱是死路,回头是破绽。
巷子幽深,两侧高墙夹峙,月光斜照,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寂。而另一个影子,正从身后缓缓逼近。
方玲珑屏住呼吸,手已悄然探入袖中。那里,藏着一根绣针,细如发丝,锋利如刃。
三步。
两步。
就在那人逼近至身后咫尺,几乎能闻到衣袂摩擦之声时,她猛地转身,针尖微闪,直指来人咽喉。
那人反应极快,身形一侧,灵活地躲开,“你要做甚?”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玲珑手中针未收,目光缓缓抬起。
这是一位身着公服的年轻男子,腰佩铜牌,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干练。
“竟然是官爷,恕民女无礼。”玲珑将绣针收于袖中,起身敛衽行礼,语气平静,心却微动。
她暗自庆幸,还好这人躲得快,否则伤了公门中人,纵有百口,也难脱“袭差”之罪,怕是又要身陷囹圄。
目光与男子相接时,她微微有些恍惚。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多想,方玲珑垂首欲退:“夜深不便,民女先行告退。”
却被那男子伸手轻轻拦住,“玲珑娘子……可还记得你曾为一个牢卒缝补过衣衫?”
月光仿佛静了一瞬,巷中风止,方玲珑的心潮却如决堤。
那是她困于暗室时,唯一一个问她“你不害怕吗”的人。
也是在她饥饿难耐时,偷偷塞给她两个热馒头的人。
方玲珑望着他,唇角悄然浮起笑意,“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跟你道一声谢。”
何止是忘了道一声谢,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男子闻言,眼中笑意更浓,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他乡遇故人,你一人过节,我也是一人过节。要不……”
他目光转回,含笑道,“你请我去家中吃顿饭,权当谢礼?”
方玲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还是点头应下,“好。”
家中只有两样菜蔬,玲珑都炒了。她把小桌放在院中,把菜摆上,又拿出月饼,以茶代酒。
虽说这顿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在月光的清晖下,孤寂了许久的小院,竟有了家的氛围。
男子很健谈,说自己叫许劲铮,少年时太过顽劣,被父亲送去李忠那儿学徒。
去年初回苏州,在府衙当差,办了几桩案子,侥幸升了捕头。今日是出来办案,恰巧遇见方玲珑,这才跟上来打招呼。
茶香氤氲,月色如水。
许劲铮谈完了自己,又谈家中长辈,说他父母都是良善之人。
方玲珑静静听着,未插一言。
夜深了,许劲铮帮玲珑收拾了碗筷,告辞离去。
方玲珑以为这顿饭过后,两人便如清风过隙,再无交集。她心中无波,也无念,只觉不过是一场月下偶遇,一场寻常饭食。
洗漱完,她吹熄油灯,和衣而卧。闭目,心似沉水,早早入了眠。
第二天清早开门,却见许劲铮已守在门外,只是换了一身靛青常服,眉目清朗,笑意温润。
他指了指脚边一大包菜,兴奋地说:“今日我还礼,请你吃饭。”
方玲珑一时无言。
晨风拂过檐下竹帘,轻轻摇曳。
那一瞬,仿佛有某种久违的暖意,悄然叩门。
不喧哗,不逼迫,只是静静落定,在心深处,生了根。
过完节,方玲珑回绣坊做事。
刚踏进院门,坊主便迎上来,眉眼带笑,“我那侄儿其实人顶好,长得有模样,心思又淳厚。”
方玲珑一怔,这才醒悟过来。
去年坊主曾给她提过一门亲事。说是自己一位闺中好友家境优渥,她家小儿子尚未娶亲,偶然在坊外瞥见玲珑走过,便心生倾慕,回去后执意求娶。
那时的方玲珑,心如枯井,无波无澜,只觉此生与情缘已断,不愿再涉半步。于是婉言谢绝,之后都不愿再提此事。
如今想来,那“一见钟情”的小儿子,竟是许劲铮。
方玲珑神色微动,低头不语,仿佛在理清心头千丝。
坊主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人这一生,谁没有遇过风浪?可若因一次寒霜,便让心田荒芜,拒春光于门外,未免辜负了岁月流转的深意。”
她顿了顿,目光如秋水般澄明:“心若闭合,纵有光明也照不进。唯有你肯迈出一步,光,才会追着你落进来。”
半年后,许劲铮的父母亲自带着媒人登门提亲。
没有繁文缛节,却有满满诚意。两位老人温和慈厚,言语间不避她过往,“知你经历风波,更见品性如兰。若肯入我许家门,是我们之幸。”
成亲后,方玲珑与许家人相处融洽。婆母待她如女,从不苛责。妯娌知晓她的故事,亦敬她坚韧,无人轻言旧事。
玲珑心怀感激,一日午后,她亲手沏了茶,郑重对公婆道:“多谢二老不嫌我身世飘零,更不避我曾蒙冤受屈,能容我、信我……此恩此情,我永不敢忘。”
许父摆摆手,神色诚恳:“不是我们宽厚,而是你值得。那年你在牢中为劲铮缝衣,一句‘守心待明’,他记了三年,也改了一生。若无你那一针一线的静气,何来今日这个知法懂义的儿子?”
他顿了顿,瞟了一眼自家儿子,“是我们该谢谢你,点醒了那个差点走偏的孽子。”
方玲珑闻言,眼底微动,终是莞尔一笑。
一旁的许劲铮早已耳根通红,窘得抬不起头,只得侧过脸去假装看院中花开,嘴里小声嘟囔:“爹,我也是要脸面的……”
阳光洒落庭院,茶烟袅袅,笑语轻扬。
那一刻,方玲珑不再将情绪压着,而是任由它在心底悄然化开,如冰消雪融,润泽心田。
所谓归处,不是无风无浪的避世桃源,而是有人愿与你共承冷暖,同历沉浮。更将你穿越风雨后仍能静坐绣花的那份平静,视作此生最动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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