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5月23日凌晨,北京首都机场的候机大厅灯火通明。86岁的吕正操坐在轮椅里,外套翻领压得很平,左手握着护照,右手掌心紧紧包着一只牛皮信封——邓颖超两天前亲笔写好的信。工作人员不停催促登机,他却一再回头张望,好像要把祖国的夜色多记几眼再起飞。
飞机升到平流层,耳边只有轰鸣。同行的翻译试图打破沉默:“老上将,您这次真要见三回吗?”吕正操瞧着窗外,“不见三回,怕误事。”简单两句话,把他多年等待的急切透了出来。从雪窦寺到台北,从檀香山到纽约,张学良的行程始终像谜。出发前,邓颖超交代:务必让张先生感到安心,别让两岸的空气又紧起来。吕正操把这句话当军令。
第一站洛杉矶,转机时间不到三小时。机场里塞满各色游客,吕正操却只关心两件事:旅途中血压能不能稳住,信件会不会折角。有人问他此行价值几何,他摆手:“见个人,说点话,值不值得不是我算。”再度起飞时,他低头整理随身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一行大字:西安距今54年零5个月。
29日上午,纽约贝太太公寓电梯门刚开,张学良已立在门口。灰色西装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比照片里更清瘦。张闾蘅来不及开口,俩人早已握手相视。张学良先开腔:“地老鼠,还认得吗?”吕正操笑得爽朗,却红了眼眶:“张总司令记性真好。”两句半带玩笑的寒暄,把半个世纪的山海距离一下子拆平。
那天谈到午后四点,吕正操特意掏出那封密封信。张学良没急着拆,先问:“邓大姐身体如何?”吕正操答:“住院,精神好得很。”张学良这才小心撕开封口,细细读完,叹道:“邓大姐念旧,我也念旧。”随即在桌边提笔,给邓颖超回了几十个字,句句铿锵:一有机会,必踏上故土。
第二次见面是翌日清晨,地点改在第五大道一座银行大楼的高层。参观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就把职员礼节性解说抛到脑后,借用总经理办公室单独谈。吕正操提到东北军长城抗战数据,张学良接茬补充:“热河失守那天,我调你们连夜赶回,真想硬打。”声音颤,却没有悔意。两位老人交换记忆,拼出一张1930年代极其清晰的战地图,连窗外曼哈顿的车流都仿佛成了配景。
第三回见面在中国驻美使馆。宴会形式,宾客众多,却挡不住他们挤到一隅低声商量正事。张学良说自己已决心回乡治眼疾,但路线必须先回台湾,“得民者昌,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安稳。”吕正操听后只答一个“行”字。这种平静,比任何激昂话语都有分量,因为双方都知道,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成政治筹码。
三次谈话里,过去的恩怨提得不多。张学良依旧把“不抵抗”的黑锅自己扛着,说到此处只是轻描淡写:“历史有时像赖皮账。”吕正操不同意,却没争辩,反倒提了另一桩旧事:西安事变中,他奉命看守要道,曾闻枪声心惊,“当时想,如果真打起来,东北、关中都会塌。”张学良点头:“所以我送他回南京。”
对话占去的时间其实不多,更多时候,他们默默翻阅随身带来的影印资料:一张长城抗战的阵地素描,一份1934年缪徵流旅长的电文,一张1943年冀中地道战剖面图。每看到一页,张学良都要停顿数秒,好像在脑中把每条战壕、每个坐标重新校正。吕正操说这是“老兵查点人数”,张学良笑称“老兵补缺课”。
值得一提的是,两位老人都将注意力放在统一大局上,而非个人荣辱。谈及当年若干误会,张学良只是摆手:“我们都算得失够多了,该给后人留空地思考。”吕正操附和:“是非留给档案馆,咱们赶紧把能说的说完。”说到这里,他们彼此相视而笑,神情竟像年轻军官。
行程结束前夜,张闾蘅陪同在场,记录下张学良临别口述的一段话:“告诉北京,汉卿一腔热血未凉,能为统一做事,随时听用。”短短二十余字,写在酒店便笺上,却被吕正操视为重托,小心收进公文包。
6月初,吕正操返抵北京。飞机落地时天色发白,他走下舷梯,精神甚好,左手依旧攥着那只牛皮信封,只是里面多了张学良的回信、以及那张便笺。守候在停机坪的工作人员想搀扶,他摆手:“不用,我得先把信送医院。”那是对邓颖超的承诺,也是对张学良的交代。
此后多年,张学良始终未能如愿“踏上故土”,但邓颖超病榻前常提到这封回信,称赞字里行间透出的仍是热血男儿的气象。吕正操偶尔向友人讲起1991年那三次会面,总结只有一句:“两个老兵,把能办的事都办了;至于回不回得来,那是天时,不由人。”许多人认为这句话有歉意,其实更像一位历尽硝烟的将领对现实的冷静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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