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珍真,即将退休的护士,年过半百学写作的七零后。崇尚真实,珍爱一切真实的文字。
王兰兰比我小十岁,工作之余,我们来往并不多,但是,我对她的感情超出一般同事很多。最近我更多地想起她,不仅是因为张水华事件,更因为新养的狗狗——兰兰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对人充满了信任和乞怜,和我可爱的小狗真的神似!
兰兰五官端正,眼睛很大,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但谈不上身材苗条或修长。她的皮肤不算黑,但又称不上白晰,倒是带了一点蜡黄。有人也许会说,她是不是早就有病?其实我们多数人也都是亚健康状态吧?她的患病还是让同事都觉得突然得不敢相信。
我和兰兰在两个科室共事过——急诊室和儿科。我们是一家不大不小的综合性医院,有两千左右员工,但当时只是二甲医院,设备算不上齐全,规范性也不能和大医院比。
当年我们的急诊室分两个科室,我所在的科室只负责临时输液和危重病人抢救,所谓抢救,能做的不多,有些来时就没了生命体征,为了安慰家属做做样子就行;真需要抢救的判断后送ICU了;我最怕收到服毒病人,那是要留在我们科室的,有时需要洗胃,有时需要特别频繁地注射阿托品。频繁到什么程度?就是刚注射完这次,为别的病人换个水又得准备下一次了。
不知道老天是不是也欺负老实人,我和兰兰是相邻班次,我上小夜班她上大夜班,有很多次,服毒病人专挑我们交接班时来,那就全是兰兰的活了。兰兰是个特别任劳任怨的人,上白班时,病人要换水拔针,多数人会稍微慢一拍,看有别人去就不去了。兰兰听到铃声却会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嘴里还要嚷着“我来,我来,你们坐一会吧!”所以,每次她一接班就看到有个服毒病人时,也是马上迎过来说:“快放下,我来,我来,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是从儿科调到急诊室的,我们的儿科,收治的都是发烧咳嗽腹泻等疾病,护士工作主要是扎针,我的头皮静脉针扎得不错,但对插胃管这样的操作十分生疏。我不是个好学的人,身体又不强壮,兰兰喊我走,我就高高兴兴回家了。
很多同事说我命好,我自己也承认,我的运气真的相当好,在急诊室工作三年,我就遇到过两三次需要单独完成插胃管的情况,至于导尿,一次没有遇到过,作为一个护士,真是有点惭愧,但我还得实话实说。
我被调到急诊室,是因为急诊室的护士扎不好小儿头皮静脉针被投诉多次,所以从儿科调了两个护士去,但我们是三班倒的,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随着儿科患者越来越多,医院干脆成立了儿童输液中心,这样,当初和我一起调出的同事,我,以及兰兰,都被调到了儿科。
儿科住院部和输液中心是统一排班的,我可喜欢在输液中心上班了——夜班只要上到晚上九点(后面由病房护士负责),活还单调,就是配液和打针,不要动太多脑子。我天天嘟哝着讨厌病房喜欢输液室,兰兰听到了,就说和我换,我真是喜出望外。
兰兰的头皮静脉针扎得还不是很好,但那时家长要求已经非常高,不要说她,就是在儿科工作时间较长的护士,也有被人骂的时候,但比起兰兰,我们遇到这种事的几率肯定要少得多。看到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说兰兰不上进,不练,技术怎么会进步?
其实,不上进的人是我。当年,我报考的是中师,却因不会唱歌跳舞被调剂到卫校。八十年代末,城镇户口还是很吃香的,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再不喜欢,这卫校我也得上。工作后,我也想过跳槽并做过尝试,但任何我喜欢做的事都不足于养活我。说真的,性格丢三拉四,富于想象力却不擅背诵枯燥医学知识的我并不适合当护士,所以,这份工作让我格外辛苦,每天提心吊胆就怕做错什么,晚上经常被类似于下面这样的梦折磨:一、仿佛回到学校正在参加考试,考不出,急死;二、突然被调到最忙的科室,活不会干,或者来不及干,又羞又急;三、一会还满屋子的人,蓦然间只剩了我一个,门外下着粉红色的小雨,诡异而恐怖。三十岁后,原本不强壮的我越来越觉得疲惫不堪,每天剩下的半口气我没有用来学习,全做了白日梦,比如想着哪天不会游泳的我凑巧救了个落水儿童,而那孩子的爷爷竟然是个高官,和我们院长打了个招呼,我就调离临床一线啦!
兰兰却是个很喜欢护理专业也很要求上进的护士,她利用业余时间通过自考取得了本科学历,不像我,直到现在还是中专学历。兰兰头皮静脉针扎得不好,但我们扎针时,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在旁学习。而我,运气确实是好,回到儿科不到五年,不知道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还是后来的药物纯度有点问题,竟然对本不过敏的头孢类药物发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于是因祸得福,从此脱离了临床一线。不过,在这之前,其实领导已经非常照顾我了,我工作过的六七个科室,都是属于比较轻松的,但这个轻松是相对的。在儿科病房,治疗班护士一天得完成三四十个输液,在儿童输液室,则要扎到一百多针。孩子是家长的心头肉,许多护士不敢去儿科,但干时间长了的也不想离开,因为比儿科忙得多的科室有得是。所以,和我换班的兰兰少扎的针也是相对的,留在病房工作的她,也不会少得到锻炼。
看到兰兰和我换班,还有两个年轻护士也提出要和我换,我求之不得,这样,一年中有大半年我都在输液室上班了。这时,护士长找我谈话了,说我换班太多,有些人有意见了。我很奇怪,这两厢情愿的事,影响谁了?护士长支支唔唔不回答,问了半天,说是领导。我的臭脾气一下上来了。这时,当年因为周日替我顶了一班不肯让我用积休冲病假的护士长已经成为护理部主任了,我认为是她在报复我,决定找她理论。
这位护士长,现今已是某医院院长,她的升迁特别迅速,但是,我们不能将社会问题和个人道德混为一谈。我是和她吵过,但她人很直,也不坏,帮过我两次忙。第一次就是我的换班问题了。看我气急败坏,她的反应竟是一脸不可思议:“什么?你要在输液室上班?很多人不是不愿意去吗?你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下轮到我傻眼了。在接下来的交流中,主任要求我动员另外三位护士和我一起固定在输液室上班,条件是以后其他儿科护士上夜班扎不上针时,我们得随叫随到。
我兴冲冲去和三位护士商量,她们立马同意了,这时,我也搞明白我的换班到底引起谁的不满了。原来是轮流值护理总值班的其他科室护士长:九点后扎不上针的次数增多,她们被叫起来的时候也多了。那三位护士原本也不喜欢在输液室上班,因为输液室的输液班有两个,护士长当然会安排一个年轻护士一个老护士搭挡,老护士扎针快,导致一个上午比年轻护士要多干两倍活,觉得又累又不公平。让我们四个搭档,大家水平相当,就不存在吃不吃亏的问题,还能不上大夜班,当然都很乐意,而护理部主任还感谢我帮她解决了大问题,说这下再不担心晚上有护士扎不上针了。
兰兰第一次大晚上把我喊起来的情景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她正满脸通红站在输液台旁听任家长数落,看我赶到,立刻投来求救的目光。我一边向患儿家长赔不是,一边好言劝着把孩子放到输液台上。找好静脉,我感叹静脉真细,当兰兰把头皮针递给我时,我又夸张地叫道:“呀,这批针一点不好用,你难道没有藏一点上一批的?我可藏了一大包呢,等会分几个你,遇到难扎的你就用它。”说着我掏出钥匙打开属于我的抽屉抓了一小把针。我说的是实话,但我这么说的目的当然是有意帮兰兰开脱。一针成功后,家长一边谢我一边骂:“什么鬼医院!谁进的针?不能把质量关把把好吗?”我说从外包装也看不出好坏呢,可能还得怪厂家生产质量不稳定!
家长抱着孩子离开后,兰兰突然一把抱住我哽咽道:“珍姐你真好,以后我上夜班再也不怕了,你和菁菁她们几个都好。我以前打不到针喊总值班,有的人一针扎上后会当着家长面骂我这么粗的静脉都扎不上……”
兰兰出身于普通工薪家庭,父母都从事体力劳动。他们这代人都是独生子女,我感觉她小时候比农村孩子更孤独。父母上班后,她被关在家里独自玩耍,当父母一身疲惫回来时,她一定会像我家狗狗看到我下班一样,但我猜想她一定没有我家狗狗受的爱抚多。兰兰是典型的讨好性人格。我也是,但她比我更典型。
兰兰刚工作时分在ICU,后来出了一起医疗事故,调到急诊室虽然不比ICU更辛苦,却有被惩罚的意味。也许是她敏感,也许确有其事,她感觉有些同事因此看不起她,工作中会给她白眼,说话没有好声气。她总是以更卖力的工作讨好大家,期待得到每个人的友谊和肯定。
其实兰兰出的事故以我看有点冤,而出的事没她严重,几年后反而升了官的却不止一个。兰兰那起医疗事故中的病人,不出事故肯定也会死。事情是这样的:这个病人每天都要输血,但是这天医生把医嘱停掉了,可血已经配来了,兰兰没看医嘱就把血给病人输上了,然后病人死了。住在ICU,每天费用可不小,家属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找不到由头发难呢,这下可好,吵大了免了不少医药费,兰兰也要赔一小部分,具体多少我不清楚,肯定在一万以上。
听同事讲,兰兰父亲是个很暴躁的人。刚刚工作的女儿,出了事自然要向父母求助,她父亲赶到医院,却当着全科同事的面一巴掌搧过去,一边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你这个工作家里花了多少钱吗?这下倒好,钱还没挣回来,又要我花钱了!你上班是干什么的?脑袋没搁脖子上吗?”据说兰兰当时一个劲地流泪,却没哭出声来。从我和她的相处中,我真是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为此,看她时我总会多一丝温柔,因为我觉得这姑娘太可怜了。
新冠开始后,一次我在车库门口突然遇到几年没见的兰兰,她高兴地握着我的手摇晃:“啊呀,真是好久没看到你啦,你还好吗?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我要调手术室了,我好开心哦!手术室护士长是我同学,她肯定不会骂我的。”手术室当然不是什么闲科室,但不像临床科室那样和病人有那么多面对面的接触,也就不可能有多少纠纷,像兰兰这样不善言辞又任劳任怨的,真是适合干手术室,我立即恭喜了她。只是,我没想到,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人事不醒。
大约过了半年左右,一天我突然接到菁菁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兰兰病了,我说不知道啊。菁菁接着告诉我,她知道的也不多,说是肺癌转移到脑部,半个月前在上海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回自己医院ICU住着,听人说,全靠机器维持,怕是没几天了。我呆了半晌,和菁菁说:同事一场,她又对我们那么信赖,我们得看看她去。
菁菁说: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想。这孩子真是可怜,不会说话,就知道干活,还总被人欺负。大概一年前我遇到她,她和我说在那个科室(我和菁菁早已调出儿科,兰兰后来也去了别的科室)干得不开心,整夜睡不好,感觉快病了,去护理部要求换科室,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她和我们是真的亲热,即使不在一起很多年,路上遇到时她表现出来的高兴,能看出来真是由衷的。她刚去手术室那会,我也遇到过她,那次她显得特别开心,说现在可好了,护士长和同事们对她都不错,儿子学习又自觉,听人说买房能保值,为儿子将来着想,她也东拼西凑买了两套老破小。她儿子成绩真是好,在*中(本地重点高中)尖子班也名列前茅呢,我真是为她高兴,可这才几个月呀,没想到她就这样了。我也是想去看看她,所以给你打电话。
我和菁菁约了第二天中午去看兰兰,那时疫情管控没有后面那么严,有事还能去别的科室。
兰兰一个人一间病房,我们去时,她爱人正躺在窗口沙发上,听我们作了自我介绍,赶紧站起来道谢,又对兰兰的病情作了一些介绍。他说兰兰特别要强,就怕同事、领导对她有看法,身体有一点不适总是坚持上班,回家后还要看书,想考高级职称。这病也许是累出来的,也许是拖出来的,也许就是命吧!有段时间,她总说胸口不适,CT查出肺结节,但那会很多人都查出了肺结节,也就不以为意,而且,上海专家过来手术时,她也把片子给人家看了,那么有名的专家都没看出什么,谁都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她就这样了。
后来我们从熟悉的手术室护士那里听说,兰兰让上海专家看完片子不到一个月,突然尿崩了,在手术中尿了一裤子,医生们一看情况不对,赶紧让她去做核磁共振,结果显示晚期了。而她尿多尿频已经有些天了,但除此外只有累,没有别的不适,所以没好意思请假,也没和任何人说。
病床上的兰兰骨瘦如柴,因为身上贴着心电监护用的电极片,胸部坦露着,肋骨一根根突出来。她的眼睛大睁着不能合上,想是家属和医生都已放弃了,所以没作任何保护。我心里一阵疼痛,替她把胸部盖好后凑近了小声说:兰兰呀,我是相信奇迹的,儿子还在等着见妈妈,咱们只要挺过来,以后可以办病退,再不会受委屈了,你可要醒来呀!
这时,兰兰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点湿,就像她以前受了委屈时的样子。我和菁菁都红了眼圈,不忍再看,握了握她的手就告辞了。第二天晚上,传来兰兰去世的消息。那年她四十刚出头。
我想,看到这里,有人或许要说:欺负兰兰的都是谁?这些人真是太坏了,得把他们曝曝光!可是,我先说说那个帮过我两回的护士长第二次帮我的经过吧。
那时我已在儿童输液中心工作一段时间了,一次中午接班时同事们告诉我,有个患儿针脱了,挺难打的,扎了两针没扎上,家属不太好说话,只好让孩子多歇会,现在就留给我了。我听后当然格外小心,运气也还不错,一针给扎上了。可是我扎针的位置是额头一侧,过了一会,孩子妈妈累了,换了下手,扎针那侧靠着妈妈胸口,孩子动两下针就错位了,液体流到皮下,鼓了一个大包。孩子妈妈对着我就是一通骂:“!看看你扎的什么针!”我赶紧把液体关了,拿了棉球要替孩子拔针,这女人却疯了,竟然不让我拔,像得了狂犬病一样在输液大厅上窜下跳:大家都来看哪,上午扎几针,这会又让这扎出个大包来,我要投诉!
婊子
婊子
大中午的院部哪有人,我不忍看孩子得不到及时处理,主动打了总值班电话,来的正是那位护士长——当时的护理部主任。
主任当着疯女人骂了我一顿,说我没叮嘱她别换手就是不对,劝了好一会把针给拔了。主任要我去道歉,我犟着不肯,她很真诚地对说:“服务行业就是这样,今天还好我值班,我陪你去道歉,哄着她把针扎了我就不上报了,不然你还得扣钱。”我想着主任对我也算可以了,硬着头皮说了“对不起”,别的实在说不出口,幸好主任帮着说了一大堆,女人总算气顺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其实普通人多数不会十全十美,也不会十恶不赦,就算我前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人品极差的护士长,也有好的一面以及不善良时的行事逻辑。
首先,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和儿媳,还是贤惠的妻子称职的母亲,在这方面,恐怕许多人比之不及。其次,被她欺负的那个护士父亲是大老板,和院领导关系很好,年轻轻就分在非一线科室,护士长欺负她,除了她干活确实不如别人,还有点替天行道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她做得很是过头,有些规则故意不告诉该护士,别人要指点还被骂:“她又不是你女儿,没人有义务教她,让她自己学去!”而比这更卑劣的手段我还不便于全部写出来。
可是,这位护士长也不想想,虽然当年我们考上中专的都得算小镇做题家,是后来的护理大专、本科生不能比的,但是我们工作时,又有哪个没找点关系?否则可要分配到乡镇了。所以呀,我觉得对于个人,大可不必过于苛责,该苛责的是规章制度,规章制度公平了,很多不公平的现象才会消失。
前几天,一个比我小两岁多的同事(也是好友)对我说:“要死了,昨晚竟然梦见回学校考试,考又考不出,急出一身冷汗来。”我真是没想到她也会做这种梦,要知道,她在卫校时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工作后,在各种操作比赛中都得过奖,而且,她现在也不在临床一线了。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差不多有一年没做这种梦了,大概因为明年就要退休了。
不知道兰兰投胎时会不会还选择这片土地,我希望她来生不管从事护理工作还是别的行业,都不有太大压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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