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呀!你知道吗?你的女儿今天终于找到你,就要见到你了,你再也不会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这荒郊野岭了。妈妈,你知道吗?你最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儿,就要来到你的身边……”
1975年盛夏,歌乐山脚下,一个老农讲起解放前的旧事。
他说,在金刚坡那个废弃碉堡里,曾有人挖出一具女尸,手腕还铐着断链。消息传到烈士陵园,几位老同志立刻赶到现场勘查。
进行骨骼鉴定得同时,一批早年押解过“要犯”的军统特务在监狱中被重新审问,几份口供拼凑出失踪多年的线索。
终于,一些残破遗物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介绍信,上面有周总理的两处亲笔批字。
原来,她正是中央当年苦苦寻找、始终无果的那个人……
“朱伯伯,您还记得我啊?”
1940年初春,朱德正在五台山石盘口一线指挥对日作战。战事吃紧,参谋室里纸墨翻飞,一份份电报与地图堆成一摞。
就在这时,一名警卫进来,低声说:“司令员,外面有个叫‘杨汉秀’的女游击队员求见。”
朱德抬起头,眉头略蹙,随口问了一句:“杨汉秀?哪个部队的?”
对方摇头,说不清楚,只是说她带了介绍信,还说是从西安一路走来的。
朱德摆了摆手:“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灰布军装的女子走进营房。她皮肤晒黑,头发盘在军帽下,身姿笔直。她走到门口站定,喊了声“报告”,随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朱德盯着她看,像在翻找记忆里一张尘封的面孔。那目光从她的眉眼扫到下颌,又落到她衣襟上泥泞未干的水渍。
过了好一阵,他才猛然惊呼:“是你呀,汉秀!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女子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声音干脆而轻快:“朱伯伯,您还记得我啊?整整十四年了。”
朱德一边点头一边笑:“记得,当然记得。你这杨家大小姐,也上了抗日前线。我这个总司令还怕什么?坐下,快说说,你怎么来了?”
她说,她是绕道来的,原本打算从西安直接北上延安,却在宝鸡遭到盘查,不得不绕进山西;她说,自己一路上被拦了不下五次,还差点在潼关车站被认出,幸好手上那封推荐信救了她;她说,她走了快一年,穿烂三双鞋,脚底的血泡都磨得看不清脚纹了。
说到这,朱德已经不再插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条路,一条从旧世界穿出来的路。
杨汉秀,时年27岁,出身四川广安龙台乡,是军阀杨森的侄女,杨懋修的独女。
家里有良田上万亩,佣人成群,出门有轿子,屋内有书塾。在那个年代的川东,她是出了名的才女。
她父亲杨懋修,曾任川军师长和补给司令,是杨森最信任的亲弟。
军阀杨森
而杨森本人,从成都军官速成学校毕业,在军阀混战中投机取巧,攀附中央,最终坐上了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的位置,抗战胜利后又当了贵州省主席,解放前夕还任重庆市长。
杨森的私生活也远近闻名,妻妾成群,子女三十余人。表面上,他好谈兵,实则更爱摆家谱,自己东拼西凑拟出一套“杨氏家规”,规定晚辈几点起床、饭前几次磕头、每年要背几篇古文。
而杨家第一个公开“反水”的人,是他的大儿子——杨汉忻。
汉忻在天津上学时参加了学生运动,被北洋军阀逮捕。杨森找人保出来后,本以为儿子会收敛,不料他回家后更激进。杨汉忻拒绝父亲安排的仕途,甚至多次当面对抗。
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杨汉秀也悄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反对包办婚姻,爱上了一个中学教师——赵致和。
这个人不仅是老师,还是一名中共党员。两人私奔到上海,赵致和考入政法大学,杨汉秀则请家教补英语,打算毕业后一起留学,寻找救国之道。
但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打断了他们的计划。赵致和病倒,汉秀陪他回乡。半年后,赵致和去世。
她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止步。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张印有朱德照片的报纸,点醒了她。
那是她的家庭教师朱挹清偷偷塞给她的。朱挹清是地下党员。
他递给她报纸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杨汉秀沉默了良久,只留下一句话:“真理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就是爬,我也要去延安。”
她说到这,朱德笑了。他忽然想起,1926年他在杨森部队搞兵运时,确实常到杨懋修家里做客。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常偷偷躲在屏风后听他讲故事。
儿时的杨汉秀
他曾开玩笑说:“哪天我退伍了,就收你做干女儿。”
十四年后,小姑娘成了革命者,千里跋涉,只为再次见他一面。
她说:“朱伯伯,我要脱离杨家,脱离军阀。我要跟共产党干到底。哪怕无名无姓,我也不再姓杨。”
朱德听完,点头沉思良久,最后站起来,说:“好。你既说自己无名无姓,那就改名叫‘吴铭’吧。”
三次被捕,为了革命英勇就义
朱德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征尘的女子,轻轻点头说:“你这一年走的路,遇到的事,就是你到延安最好的入学考试。”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等我回陕北,一道走。”
她终于安心了。
她进入延安女子大学,又调入鲁艺美术系学习。她参加了爷台山战斗,背着枪、送着粮,负责过兵站,也带过学员。整风时,她交材料、写思想汇报,从不含糊。大生产运动开始后,她下地种菜、搬砖打炭,没说一句苦。
战争还没结束,组织已经在为今后的局势做准备。抗战胜利后,中央决定派部分四川籍干部回乡工作。王维舟提出建议时,第一个点名的就是吴铭。她从不推托,直接答应。
临行前,朱德和康克清亲自去到延安机场送她,朱德耐心叮嘱她万事一定要小心,康克清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物送给她,满眼尽是担心。
1946年初,她随周恩来乘机飞抵重庆。
刚下飞机,特务就出现了。
她没有隐匿,反而主动返回广安老家。她清楚,如果这次不回去,老家的家产就真的成了反动势力的腰包。她带枪进门,逼着两个哥哥签字,将被他们霸占的田地全部归还。随后她变卖良田,用修舞厅、办粮号、开作坊等名义,把钱一批一批地流进地下党手里。
她每做一件事都知道后果。她明白风险,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
她先后三次被捕。第一次是在渠县,她组织青年人练武,办学习班,县长起了疑心。她被押往成都,将军衙门的监狱,一关就是数月。审讯、隔离、关黑牢……她都撑下来了。最后因为证据不足,被迫释放。
出狱后,她没休息几天,又把近四千斤黄谷、一些棉絮和两枝枪交给华蓥山游击队。随后便在重庆与渠县之间奔波,筹钱、送枪、运物资,一趟接一趟。
第二次被捕,是1948年夏。渠县起义失败,她身份暴露,被重庆西南长官公署二处副处长杨元森亲自下令逮捕,转送老街监狱关押。
1949年4月,她身体出了问题。杨森得知后出面把她接出渣滓洞,以“保外就医”的理由将她软禁在重庆金汤街一家市民医院的特等病房内。
身体是病了,但她心里还有事要做。
她在狱中得知,难友左绍英生下的小女儿已送出,另一个女儿王凯寄养在地下党员袁尊家中。可现在袁尊也被捕,孩子的下落危险重重。
她对左绍英承诺:“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找到她,把她带大,等你出来。”
几周后,她在重庆安排好人,偷偷返回广安,终于找到了王凯。为保安全,她对外宣称孩子是捡来的,改名“李凯”,托付给一位叫李自才的农民照料。
可她自己,却再也未见过自己的亲生小女儿。
她的长子与长女自幼由外婆抚养。最小的女儿出生不到两个月,她就因行动需要离开。她临走前给孩子找了奶妈,交代了三个月的奶钱,临别时只说了一句:“再等一阵,娘会回来。”
但这个“阵”,她永远没等到头。
1949年9月2日,重庆“九·二”大火爆发。她亲眼看到平民在烈火中哀号。那晚她回到住处,当众痛斥杨森是幕后主使,是杀人不见血的纵火犯。
杨森恼羞成怒。
9月17日,他下令秘密逮捕杨汉秀,把她关押在石灰市某处暗室。软硬兼施劝降未果,甚至还派人说情:“你现在认个错,保命不是难事。”她冷冷回绝,反劝那些来人回头是岸,不要再替国民党卖命。
最后一次审讯,她当众骂道:“你们是毒瘤,是人民的债!”
杨森得知后大骂:“冥顽不灵。”随即下达死令。
11月23日深夜,特务把她押上一辆小轿车,驶向成渝线。
途中,她被特务杀害。车停在金刚坡一处废弃碉堡前,早有人挖好了一个浅坑。
下车时,有人发现她还残留一口气。特务又朝她胸口补了一枪,然后找来一块石板,压在尸体上,草草掩埋。
“妈妈,我来接您回家”
彼时的蒋家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然而身为“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的杨森,却仍坐在自己的旧宅里,满口“人格”“名节”,有人劝他弃暗投明,他反而甩出一句话:“我才不做没人格的事哩。”
早在湖南平江的时候,他长子杨汉忻就曾登门相劝,希望他不要再与人民为敌。父子两人在屋内争执许久,几乎翻脸。
杨森盼儿子继承衣钵,做他理想中的“军阀二代”;而杨汉忻态度强硬,要他认清现实、停止抵抗。
劝说未果,杨森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借机表忠蒋介石,公开在报纸上登出声明,与杨汉忻“脱离父子关系”。
到了解放军逼近四川的那一年,杨森的二儿子杨仪烈,此时已是二十军的一位师长,在川西金堂赵家镇率部起义。当时,他还拨了一个长途电话给杨森,想做最后一次争取。
电话里,杨仪烈说:“现在起义还来得及。”话音刚落,就被父亲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称其“不忠不孝”,骂声震天。
他气急败坏,却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只得收拾行李,仓皇逃往台湾。
与杨森的崩溃同步,是组织上对杨汉秀烈士事迹的追寻。
四川解放后,有关方面在整理地下党历史时,多次提到一个神秘的女性——“吴铭”,从延安回渝、行踪不定,曾参与情报、兵站、武装等多项秘密任务,之后音讯全无。
龙潜,是当时南方局的重要成员,曾亲历渣滓洞。一次凭吊牺牲同志时,他特意提起:“那个叫‘吴铭’的女同志,回重庆后就没消息了。”
但他不知道,“吴铭”在国统区公开活动时的真实身份叫杨汉秀。
当时没人能将“延安的吴铭”与“杨森的侄女杨汉秀”对上号。
包括朱德也多次托人打听,几次写信催问,却始终没有消息。
直到1961年,一位在工厂工作的女子——李继业,在一次闲谈中听人说起:“你母亲可能是杨汉秀,牺牲在了渣滓洞。”
她开始追问,四处查找。后来,她读到了小说《红岩》,里面一些情节让她心神震荡。她去渣滓洞一次次找资料,但能留下来的,全是只言片语。
转机出现在一个叫裴蜀的同事身上。她偶然得知,裴的父亲曾是地下党。她央求见面,一见之下,裴父看着李继业脱口而出:“你长得和杨汉秀一模一样。”
1975年夏,终于出现了决定性的突破。
歌乐山金刚坡下,一位当地农民说起一桩旧闻。解放前,他曾在山头清理碉堡地层时,发现一具女性尸骨,身上带着断裂的手铐。
烈士陵园派人前往勘查,请来法医重新鉴定。又调出几十年前的档案,逐字逐句核查特务笔录。最后,根据骨骼特征、遗物对照和线人供词,确认:这就是烈士杨汉秀。
她的遗物被重新清点,其中一张纸,格外醒目——那是周恩来在延安亲笔批复过的一封介绍信,墨迹早已泛黄,但名字清晰可辨。
1980年11月25日,歌乐山。山下红旗招展,松柏肃立。烈士遗骨安葬仪式正式举行。
时隔三十多年,李继业终于知道,那个她一生未见过的母亲,曾以另外一个名字,走完了壮烈的一生。
杨汉秀之女李继业
杨汉秀的女儿李继业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由于妈妈是被仓皇弃尸,当时只浅浅地埋了一下,几十年来任凭山水冲刷,妈妈的遗骨已经剩下不多了。我们只有按照当地老农指点的位置,用手在泥土里小心地扒着、找着。经过仔细辨认,才找到一些骨头……多少次,希望妈妈牺牲的消息不是真的,期望妈妈有一天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多少次,希望能与妈妈在梦中相见;又有多少次,因为想您,女儿在梦中哭醒。这些,妈妈您都知道吗?女儿多么希望能得到妈妈的爱,多想喊您一声“妈妈”呀……
......虽然妈妈曾经寂寂无闻几十年,不为人知,但是党没有忘记她,人民没有忘记她。她毅然背叛反动家庭投身革命的行为,特别是在人们不理解她、怀疑她,甚至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都没有动摇跟党走的决心。她的精神得到人们的称颂,很多报刊、杂志上都登载了妈妈的事迹。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歌乐山烈士陵园为我的妈妈举行了隆重的遗骨安葬仪式……"
参考资料:
她们当年奔延安 王晓莉;赵仕枢
杨森治得了军,管不了家 相京
“最伟大的军阀叛女”杨汉秀 晓农,张建朝
大军阀杨森杀害侄女杨汉秀揭秘 刘邦琨
我的妈妈杨汉秀烈士 李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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