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道北的胡同又多又密,幽深而狭长,彼此或有通道相连,如同纵横交错的围棋棋盘,将老城区分割成迷宫一般。
道北胡同的得名大概分为三种:第一种,以胡同邻近或相接的街道来命名,如红旗胡同、全胜胡同、胜利胡同、顺河胡同、解放胡同、朝阳胡同、民安胡同等;第二种,以社区、村庄的名字来命名,如东风胡同、四平胡同、八八街道胡同、李蛮庄胡同、耿屯胡同等;第三种,因胡同的历史沿革或是周遭工厂、店铺、企事业单位而得名,如菜园胡同、牛马行胡同、玻璃厂胡同、军供站胡同、机务段胡同等。
大多数胡同都连接着市区的主干道,从胡同里穿过去很多时候都是抄近道的优选。只是许多胡同都弯弯绕绕,不熟悉的人贸然涉足容易迷路。当年我在红旗路小学就读,放着宽敞的光复街不走,却总喜欢在胡同里钻来钻去,那勉强能通行一辆三轮车的狭窄巷道,犄角旮旯里破旧低矮的小平房,突兀伸出墙头的泡桐树、刺槐树、构树的枝丫,和被两侧房檐挤压分割成细细一线的瓦蓝天空,都是记忆中的童趣。
因为胡同天然具有隐蔽性,经常被小朋友们当作捉迷藏的乐园。捉迷藏,豫东方言叫“藏(音cang,二声)母”,顽皮的孩子们如花瓣合拢般聚在一起,约束可以躲藏的区域范围,商定好谁是“藏”、谁是kei(二声),继而在kei的倒计时声中骤然四散。小小的身形迅速钻进胡同里躲起来,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通过墙角的砖缝偷瞄或是细听胡同里的脚步声来判断kei的搜索方向。有经验的小朋友还会根据kei的行进走位来调整自己的躲藏地点,比如快速移动到曾经被搜寻过的地方,这无疑为游戏增加了乐趣,也让kei的搜索变得更加困难。等到终于有小朋友被kei揪出来,那么他也就成为了下一轮的kei。如此循环往复,小朋友们乐在其中,直到胡同里传来各自家长呼喊回家吃饭的声音。
到了入夜之际,路灯一熄,就几乎没有小朋友敢到胡同里玩耍了,因为大人们说天黑之后胡同里会有老妖婆出没,抓走家门外的小孩。黑魆魆的胡同,深一脚浅一脚的路面,映着或明或暗的灯火,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浪漫。那些约会归来的年轻情侣们经常会在胡同里你侬我侬、依依不舍,述说着彼此的思念,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我的一位老大哥就说,当年搞对象时他可没少往道北的各个胡同里钻,那些胡同就是他的爱情圣地。
自明朝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逐渐形成村落,道北的胡同有着六百余年的诞生、发展与变迁的历史,很多胡同里都有着百年树龄的老树、古井和传承数代人的院落。因为胡同里挨家挨户住得邻近,一家人改善生活炖个肉恨不得整条胡同都飘散着香味,邻里之间的交际往来颇为密切,这也为市井胡同间平添了丰富的生活气息。我始终觉得,老街胡同里的人情味烟火气要比如今比邻而居却互不相识的楼房住户要融洽浓烈得多。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贫艰辛,邻里之间却更能团结友善、互帮互助。
每年大年初一,大清早就能见到胡同里络绎不绝穿梭往来的拜年队伍。一家一队,路上遇着了彼此招呼问好,走街串巷到街坊邻居的家里拜年。入了胡同,踏进屋门,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邻居,大家总是要笑脸相迎互道一句新年好,主家则要端出花生瓜子糖果盘以招待来客。伴着挨家挨户下饺子时点燃的“下汤炮”,胡同里弥漫着浓郁的火药香,鞭炮的浓烟飘散在胡同上方,那是记忆里真正的年味。
老街上的红旗四胡同对过是一家小卖部,老板姓孙。孙老头与我的祖父是多年旧识,每次两人见面总是彼此“老狗、老狗”的笑骂着,然后掏出兜里的散花烟互相点上。年幼的我经常在老街胡同里跑着玩耍,有时路过孙老头的小卖部,他也会叫住我,往我兜里塞上一两块糖果。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见过孙老头,倒是小卖部的门头上挂起了白幡,两侧门板上贴着白纸。我问祖父:“那个你经常念叨在嘴边的‘孙老狗’怎么不见啦?”祖父在我的头上敲了一记:“小孩子家不准瞎说,你应该叫‘孙爷爷’。他啊,老了……”年幼的我自是听不出祖父语气中的萧索与落寞,看着他从兜里掏出散花烟,点上后望着天发呆,我只是心里纳闷:孙老头不是一直都很老么?
我家胡同口是尹家打铁铺,所以这条胡同被称为打铁胡同。斜对面红旗五胡同的王爷爷和王奶奶,以及隔壁水产胡同的吴爷爷和吴奶奶,那时曾是我家的常客。每天下午三点半,午睡结束后,四位老人就会陆续来到我家,和我的爷爷奶奶一道组局,轮番上场搓麻将。老一辈人穷苦半生,舍不得打钱,用的都是练功券,按照他们的话说,左右图的就是一个消遣。王爷爷家里养着一条老狗,名字叫作“欢欢”,一只白色卷毛的土狗,毛发总是长得快要遮住眼睛。欢欢总是缠着王爷爷,王爷爷走到哪它就跟到哪,上桌搓麻将时,它就蜷卧在王爷爷的脚边。而我则始终与它互相看不顺眼,它冲我呲牙,我冲它咧嘴,这时候王爷爷总是照着欢欢的头上拍去:“天天过来,咋还认生呢。”就在那胡同深处的老院子里,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的丝瓜藤上撒落下来,像被揉碎的金箔缀满了藤蔓,蜿蜒的丝瓜触须在光瀑中舒展成半透明的碧玉色,六位老人哗啦哗啦地搓着麻将,伴着戏谑的指点或是抱怨,我与老狗欢欢遥遥相对,互不待见却也相安无事,那真的是童年记忆中温柔的一幕。
后来,王奶奶因病去世,那个总是慈眉善目、嘴角带着微笑、温和地问我“考试考了多少分”、叮嘱她的孙子王宇带我出去玩时一定要小心并且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老太太,我再也见不到了。王爷爷的身形自此愈发佝偻,开始深居简出,很少再来我家,偶尔在胡同里遇到,总觉得他气色大不如前。老狗欢欢依然陪着王爷爷,只是不再对我呲牙,倒显得形同陌路了。老街拆迁后,王爷爷被子女们送到了颐寿苑,直至在养老院中病逝,我再未与之谋面,但我却始终记得王爷爷的姓名——王学春。
后来,吴爷爷突发脑梗,加小脑萎缩,记忆力大幅衰退,口齿歪斜,神智不清。每逢天气晴好,吴奶奶就会搀着他,让他独自坐在胡同口晒暖,一坐就是大半天。我那时去郑州上学,要从光复街坐电三轮到火车站搭乘4714/4727绿皮车,每次从吴爷爷身边经过,我都会走上前和吴爷爷打个招呼。庆幸的是,吴爷爷还记得我。我叫他一声,他抬头看看我,囫囵且艰难地问一句:“小,上学去?”我回答:“是的,吴爷爷再见。”和我曾经每次在胡同口遇到他时的对话一模一样。吴爷爷的嘴角牵扯几下,似乎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低头不再看我,伴着长长的口涎缓缓滴落在胸前的毛巾上。我记不清这样的问候仪式重复了几次,直到有一天,我习惯性地望向胡同口洒满阳光的角落,却再没有了那个晒太阳的身影。
老街拆迁后,街坊邻居各奔东西。我的奶奶和吴奶奶二人再次相逢,已经是十年之后。你们有见过两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抱头痛哭吗?衰朽残年,故人相继离世;儿孙绕膝,难掩凄清孤独。其实二老居住的距离并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和她们当年从自己家胡同走到对方家胡同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然而那些胡同早已成为历史,而她们也垂垂老矣、不良于行……听着二老相约:下次再见或许已是地下,到那时再结伴同行。观者无不动容。
当我年岁渐长,我走出道北的胡同,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一片天地,但每隔一段时间,我总喜欢回到道北的胡同里去走一走、看一看。我曾经为了数清楚东风胡同究竟有多少条而扛着相机、顶着烈日走街串巷,我也曾为了理清楚已经消失多年的七条红旗胡同的方位分布和网友们争辩不休,我曾经在机引家属院的胡同里被三五只小狗追着狂吠,我也曾在解新胡同的小路旁被三毛家属院里的老奶奶误认为记者、拉着我的手倾诉着苦楚。那些被我记录下来的以及尚未来得及拍摄就消失了的道北的胡同,那些与胡同有关的人和故事,终将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或泛起浪花一朵,但无可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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