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6月23日首发于公众号“一食谈”
陈彼得走了,人们怀念他的歌,我却怀念他的饭。
如果你也在15年前的广州,番禺是个好去处。出老城,过海珠,挤过永远堵车的洛溪大桥,便踏进一片泽乡。繁茂的珠江水系将大地切成碎玻璃,C位那块叫南浦岛,好风好水,艺术家和媒体人都喜欢,成群落聚居,领头的叫丽江花园。陈彼得的小店就在里面。
我那时在报社当记者,也住岛上。房子虽破,但胜在有大露台,同事同行都爱来烧烤喝酒看稻田。我由此知道陈彼得的餐馆。妈妈辈的偶像转行当厨子,这事有点意思,当时我刚交了女朋友,正挖空心思找约会地,老爷子的店来得正好。
于是,一个有夕阳和汽笛的傍晚,我们手牵手走过稻田,跳芭蕾般蹦过鸡鸭成群的农贸市场,最后来到丽江花园。这是广州有名的文艺飞地,在“帝豪”“御景”等土豪风盛行的年代,它遗世独立,路牌上尽是“左岸、康城、渔人码头”等标识,湖里游着天鹅和鸳鸯,榕树遮天蔽日,拱着如深海章鱼般的巨大的根。
如果按餐馆的标准,陈彼得的店实在不好找,窝在居民楼里,门头画一把吉他,往外喷着音符,旁边还有两排黑胶唱片,招牌也只印着抽象的“77g”,乍一看还以为是社区音乐兴趣班。要再往里探头,才看得到菜单。一个围裙大爷守在柜台,正是陈彼得。他那时要胖一些,留着寸头,胡子也有,但比后来短得多。
见到本尊,我们自然高兴,但也没大呼小叫。一来我不追星,二来他此时也不算“星”。他已远离舞台多年,专注幕后,无奈唱片业衰落,他在北京的录音棚扛不住了,儿子读书又需要钱,于是回老家广东开餐厅。某次专访,他自比辛弃疾,后者在人生低谷时去种地,他爱吃,就去煮面。
我盯着菜单,心里琢磨到底喊他“老板”还是“陈老师”合适。他以为我挑花了眼,主动搭话:“可以试试我的番茄牛肉面,最近刚升级。”他嗓音嘶哑,声波像摩擦着一块钢板而来。
“怎么个升级法呢?”
“番茄更好,牛肉更好,食材无添加,热情也无添加。”
这调皮话可以,我嘻嘻几声,从了他的建议,并借花献佛让女友品尝,我则点了一份咖喱土豆饭,外加一些喝的。见我们如此捧场,老爷子也大方送上一杯新品,叫“柠檬爱玉绿”,柠檬捣碎泡薄荷叶,再加蜂蜜和爱玉冻调制,酸甜对冲,恰到好处。
见我们喝得摇头晃脑,陈彼得就钻进后厨煮面做饭。水雾蒸腾,又是别样风景,那双曾写出《一剪梅》《一条路》等金曲的手,现在正为我们拌面撒盐,想想就觉得魔幻。
菜上齐了,店里又无其他食客,老爷子就抱手坐在我们对面,像观察试验品那样,从汤的咸淡,面的筋道到肉的口感全关心个遍。我们嘴里塞满东西,一个劲地朝他竖拇指。他乐呵呵地照单全收,眉毛扬得像漫画里的龟仙人。
有一说一,老爷子的厨艺真不赖。通常明星开饭馆,越有名的越难吃,来之前我们就做过充足的心理建设,没想到反倒成就了一份惊喜。单就吃完后不用猛喝水,就知道他没忽悠。面就不说了,番茄爆汁,牛肉松化,胶质和淀粉将汤凝成琥珀色,又因番茄的插足而不过于浓腴。
咖喱饭更是分开上,不是拌一起了事,咖喱入碗,米饭装盘,还剜了半个小南瓜作伴。这样每一勺都是自由的,泡饭、清拌南瓜、浓拌土豆、辛拌洋葱或者各来一点大杂烩都行。
陈彼得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跑新闻的。“那肯定没有好好吃饭。”他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当时我写特稿,兼做调查报道,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城市醒来。吃饭确实很对付,连夜赶稿,就方便面伺候,吃腻了,就下楼捎个盒饭。早餐更是稀客,我甚至没有见过上午10点的城市。
“是啊,这不来您这补补嘛。”我有些心虚,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人啊,就要好好吃饭,再难再累,也要好好吃饭。”他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说,然后转身去收拾碗筷。
那次之后,我逢人就安利他的店。陈彼得原本计划增设早餐,无奈媒体人都是夜猫子,不仅把项目搅黄了,还硬生生把他的店拖成“深夜食堂”。他不好意思赶客,多晚都开炉。若有外卖,他就去送。人家一开门,见是个戴鸭舌帽的大爷,觉得新鲜,就随手在小区论坛说两句,结果有懂行的出来科普他的“威水史”(辉煌过往),更多岛民才知道,那个天天骑自行车买菜的老头,原来是古早流行乐大神。
陈彼得在岛上还有个工作室,用饭馆收入支撑。但也只是听闻,我没见过。
我依旧老出差,家倒成了旅馆。难得回来,就到陈彼得的馆子去滋补滋补。他爱和食客说话,却很少说音乐上的事,聊来聊去还是吃。吃是他的万用药,有人来消愁,说些烦心事,他就一边做菜一边听,做好了就劝人家:“好好吃饭,都会好起来的。”
这些见闻后来被他写成歌,发在小区论坛上,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我每天七点起床,送自己的爱儿去上学。我接着就去买菜,为别人的爱儿去做饭……我知道食物是一种良药,也可能是一种泻药。我多么乐意看到你吃完,每个人都盘底朝天……我昨天为你写歌,今天为你做饭。
这首歌其实很不陈彼得,像信,也像工作汇报。但他自己很满意,说是从心里“喷”出来的。
2013年后,我就很少去他的店了,无论个人还是工作,都诸多不如意。几个要好的哥儿们,北上的北上,转行的转行,我的露台已无人再来,最后烧烤架也当废铁卖了。一次台风,把整个雨棚都掀了,收拾了好几天。
陈彼得馆子的生意,我已经不知晓,但其偶有落寞,却能隔空嗅到。那年6月,他怀念故友翁清溪(《月亮代表我的心》《小城故事》作者),发了一条微博,字里行间,可见端倪:
一个行业是否蓬勃没关系,但若没有承先启后的文化就太苍白可怜了……只有一些小字辈还来看看老师,老一辈的除了阿标谁还来过?
听行内人说,他坚持为古诗词谱曲,但市场不买账,一直没有发行,难免有廉颇老矣之惑。
两年后,我离开报社,去了北京。好事也有,当年一起去陈彼得那吃饭的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周年纪念的时候,我们打算回去看看,一打听,才知他早已关了小店,陪孩子去读大学。
再在电视见到他,已是2018年,他登上一个音乐选秀节目,瘦了不少,头发胡子全白了。他抱着吉他,唱了一首英文歌,无人转身,却意外翻红。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好好吃饭的他,确实好了起来。
前些天,手机叮咚作响,满屏都是陈彼得的讣告,我才想起这位久违的饭馆老板。此时,我已经很多年不出差了,正端着碗,追着三岁的女儿跑。在我思绪飘散的几秒里,她已经躲进衣柜,顾头不顾腚。我回过神来,对着幼小的屁股喊:“好好吃饭!”
孩子回过头来,朝我做鬼脸。相信此刻的她和当年的我一样,还需要走很多路,才真正明白吃饭这件头等重要的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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