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记者 丁珊 通讯员 朱光远 朱巧虹 谢雯艳
清晨8时,杭州市民王烨抱着酸奶盒、酱油瓶,却接连被几位废品回收商摆手拒绝。20公里外的分拣中心,崭新的智能生产线却因“吃不饱”而被迫降速。这两个看似无关的场景,揭示着中国城市正遭遇的“垃圾悖论”:全国每年7000万吨低价值可回收物(以下简称低值物)被焚烧填埋,而下游的再生工厂却面临原料短缺。
杭州也正面对这样的现实。2024年,这座城市清运处置了454.06万吨生活垃圾,低值物减量空间同样较大。正如杭州市城管局环卫固废监管处副处长王盛真所言:“这些并非垃圾,而是本应流动的城市矿产。”
当市场对玻璃瓶、旧抹布等“亏本生意”避之不及时,一场由政府搭台、科技赋能的“逆市操作”正在上演——杭州近期召开全市生活垃圾综合治理提质增效工作推进会,对持之以恒抓好垃圾分类这一“关键小事”做出系列重要部署。“深化回收利用潜力最大的环节,就是低值物。”杭州市综合行政执法局环卫固废处副处长王盛真认为,这是检验生活垃圾资源化水平的标尺,也是垃圾分类提质增效的突破口。
这些被经济学判“死刑”的低值物,如何在智能回收体系里重获新生?市民手机里的几毛钱返现,怎样撬动百万级财政节流?我们历时半个月追踪,试图揭开这场“亏本生意”背后的真实挑战与创新密码。
低值物的困局与破局
不止是杭州。从无人问津到多地发力,对低值物的有效治理已成为全国各大城市垃圾分类工作的核心议题——
北京以“一袋式”上门回收和积分奖励机制为抓手,着力提升居民便利性、获得感;上海推进“沪尚回收”体系建设,注重全流程闭环管理,激励市民持之以恒;深圳推出“深i回收”平台整合企业资源,推动智能回收设备进社区。
低值物的处理,究竟难在哪儿?
2021年出台的《浙江省低价值再生资源指导目录》,将低值物明确为废纸、废塑料、废玻璃、废织物等4大类17小类。这些低值物有个共同点,依靠市场难以有效回收。
杭州 曹坚摄
“市场失灵”,最直接的原因是经济价值低,企业划不来。“收一吨废玻璃要倒贴200元。”个体回收户李爱华的账本,道出了低值物“市场失灵”的窘境。前端人力、清运成本在300元左右,收货成本在100-200元,而末端工厂销售价格280-450元,实际操作中,每回收1吨玻璃,企业要亏损约100-200元。
“早在2018年,杭州便开始推进再生资源回收体系建设,在全市设立2767个回收网点、50个分拣中心,明确对高低值物应收尽收,并积极推动各县市区制定低值物专项补助政策。”杭州市再生物资行业协会会长林世娟介绍,多重政策刺激下,低值物回收率一度攀升,但随着2023年补贴结束,传统回收企业受店面租金、人力成本和运输费用等多重压力,回收积极性大幅降低。
企业不愿意收,居民在源头主动分拣的意愿自然就弱。低值物大多混入其他垃圾,与生活垃圾一起进入焚烧终端处置系统。
“低值物是垃圾处理成本与资源价值错配的典型领域,杭州始终没有停止寻找破局之路。”杭州市城管局环卫固废监管处副处长王盛真介绍,眼下多项破局实验,已经尝到了“甜头”。比如,西湖区推行以“积分兑换+自主投放”为主的“爱回收”,生产线仅以15%的饱和运转下,已实现减量3797.1 吨;
拱墅区引入三家回收企业,以街道为单位按每3000户设置回收服务站,实现“一站式”低值物收集,已累计回收3686吨。
按照当前生活垃圾清运、处置成本测算,以上实践都将节约100万元以上财政支出,这无疑证明,低值物具备巨大的探索价值与潜力。
当高算法遇见低值物
城市更新中,低值物如何被“安放”,亦是居民关心的现实问题。2023年,西湖区翠苑一区在建设全国完整社区过程中,收集了一波居民意见。社区党委书记项菲菲注意到,许多意见不约而同指向楼道内堆积的纸板、塑料瓶等低值物。
与此同时,作为全市最早试点垃圾分类的城区,西湖区正在探索深层发展阶段的“更优解”。“如何挖潜可回收物资源化利用空间?如何持之以恒激励群众在源头更精细分类?我们迫切寻找到新案例、新办法。”西湖区城管局党委书记、局长张勇说,每个优秀案例的背后,都可能会延伸出一条可行路径,西湖区希望解决群众的“当下关切”,更希望重塑一套可再生资源利用的可行体系。
在市场侧,嗅觉敏锐的“新面孔”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再生资源回收这一风口,依托物联网、AI算法等推出智能回收解决方案,为传统回收行业带来新的气息。
“爱回收”就是这样专注废品生意的互联网企业。截至目前,爱回收城市再生资源循环利用业务已进入北京、上海等38座城市,铺设箱体超过4万台,回收总量155万吨,用户数2200万人。
这是一张亮眼的成绩单。要不要引进?西湖区政府在研判时百般推敲,最终目光落在最朴素的两个问题上。
一是回归初心,能否从源头激发群众的分类积极性。垃圾分类绝非“一阵风”,而是一场持久的坚持。“与以往靠政府主导的模式不同,爱回收差异化运用市场思维,投放源头方便简单、有偿回收及时返现,实实在在调动起群众主动分类的积极性,值得我们尝试。”西湖区城管局固废监管科负责人龚天用说。
二是看商业模型,能否贯穿得起再生资源利用的全体系。前去考察的西湖环境集团总经理史林坤,从行业角度给出判断:“市场上多数企业仅从事再生资源回收的某一环,比如箱体制造或中端运输。爱回收构建起‘点、站、场’三级回收体系,实现从社区回收到终端分拣、原材料销售的经营模式闭环,跑通了整条产业链,这很难得。”
“爱回收”智能回收箱前居民有序投递。翠苑一区社区供图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翠苑一区是“爱回收”智能回收箱在杭州第一个布点的小区,记者走访时看到五六位市民正在排队投递。
市民输入手机号或手机扫码,将几个饮料瓶、纸板等投进“爱回收”智能回收箱,统一价0.6元/公斤返现。机器自动压缩、称重、结算,不到10秒金额自动到账。44岁的袁美蓉一边展示0.8元到账金额,一边感慨:“这个箱子太方便了,24小时随时可以投。”
当废品回收箱用上智能算法,废旧玻璃瓶也有了数字价值。试运行一年来,西湖区回收的3797.1吨可回收物中,低值物超过70%。目前,居民参与投递次数132.92 万次,共返现228万元。其中,收益最高的市民已获3900元。
算的并不只是经济账
再生资源回收体系中,企业能收支平衡是稳健运行的生命线。以往为弥补“市场失灵”,各地通常会出台补助政策支持对低值物的回收。
一个体系建立初期,政府补贴起到不可或缺的催化或稳定作用。然而这种方式缺乏韧性。“一旦地方发生财政紧张或者政策重点转移,体系的脆弱性便会凸显。”长期研究城市环境治理的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徐林认为,不少模式开始时轰轰烈烈最终收缩,根源正是无法自力更生、自我造血。
智能回收方案提供了另一种“解题思路”。“我们不靠财政靠市场。”爱回收杭州运营部负责人张亢说。那么,这种智能化回收体系,如何跑通商业模型?
爱回收中转站
“科技改变了收废品的底层逻辑。”张亢道出其中原委:通过物联网、算法等科技手段,企业实现最大程度降本增效。智能回收箱每年仅需支付500元的电费和运维成本;物联网技术加持下,一旦箱满就会预警,后台系统自动派单,避免车辆空跑和低效收集;末端分拣中心流水线智能高效,将可回收物精分超过80个品类、销往下游。
全品类收集模式下,爱回收的高值物利润可用于补贴低值物的成本。规模效应后,企业会突破盈亏临界点,整体业务的利润空间还将提升。
好的治理,始终是城市与企业共同探索、协同推进的新型合作范式。攻克低值物的系统性难题,既需要市场“无形之手”推动技术和模式创新,更离不开政府“有形之手”的理念和机制创新。
不难留意,这位“外来和尚”进入杭州市场一年,便迅速推至428台。这背后,离不开西湖区持久营造的鼓励多元、开放包容的创新生态。“我们联动镇街、小区打开场景让产品进驻、群众试用,用议事会的方式争取社区、物业、业委会多方支持,以试用三个月为期,最后留还是不留,让群众来决定。”回顾这段“陪伴式推进”的经历,西湖区城管局固废监管科工作人员刘宇感慨道。
爱回收推广现场
如今,80岁居民林碧华习惯在家门口轻松扫码、投递旧衣物,她并未意识到,眼前的“绿色大个子”正在改变城市垃圾治理的路径。“以爱回收为支点,构建起全域可回收物智能回收体系。”西湖区城管局党委书记、局长张勇说,西湖区将发挥人工智能和数字经济优势,推动机器视觉等前沿技术融入垃圾分类这一关键小事,探索更具未来感、更高效精细的城市治理解决方案。
“从数字化走向智能化,是当前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演进路径。西湖区将智慧基因深度融入了城市肌理,以数智技术引导和规范市民的文明自觉。”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徐林评价,这一探索既是对中央城市工作会议“五个转变”的切实响应,也是杭州这座超大城市治理手段创新、模式创新与理念创新的生动注脚。
夜幕降临,小区内的智能回收箱依然闪烁着蓝光。这些金属立方体不仅是低值物的归宿,更化作丈量城市文明的新刻度。在这里,每投递一次泡沫箱,都是对回收经济逻辑的重新定义;每一元返现,都在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治理增添现实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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