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言“先敬罗衣后敬人”,这话听来颇有些势利,却也是人情之常。人眼所见,先是皮相,后是内心。罗衣者,外表之饰也;人者,内心之实也。世人往往先被华服所吸引,然后才渐察人心。这固然是世态之常,然细思之,其中亦蕴含着深长的禅意与哲理。
清晨的市集上,常见那衣衫褴褛的老者蹲在角落卖些自家种的青菜。行人匆匆,少有驻足。若是换了锦衣华服之人,摆着同样的菜蔬,恐怕问津者便多了。这便是“先敬罗衣”了。人眼如斯,先见外相,后探内里。佛陀曾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外相何尝不是一场大梦?我们却常常被这梦境所迷,以衣冠取人,以貌取人,陷入无尽的分别心中。
然而这“先敬罗衣”未必尽是浅薄。衣冠虽外物,却也映照内心。昔者子路冠雄鸡,佩豭豚,显得勇武好斗,孔子见而评其“中不充而外扬”。衣冠举止,原是内心的外现。禅师着一袭袈裟,便显庄严相;文人着一袭青衫,便显书卷气。人的衣着打扮,未尝不是心性的外化。故而敬罗衣者,未必不是透过外相,试图窥见内里的初步。
只是过于执着外相,便失了本真。那市集上的老者,虽衣衫简陋,种的菜却极是鲜嫩。若能舍却对外相的执着,直接观其菜品,或许更能得其实惠。《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衣冠楚楚者,内里或空空如也;衣衫褴褛者,胸中或藏锦绣文章。若只以衣冠取人,难免失之子羽。
禅宗有个著名的公案:慧可断臂求法,达摩问他:“你求什么?”慧可说:“我心不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达摩曰:“我与汝安心竟。”心尚不可得,何况外衣?我们的不安,往往来自于太过在意外相的评判,太过执着他人眼中的自己。若是明了“觅心了不可得”,又何必太过在意那身外之衣呢?
然而话说回来,人活在世,总不能赤身裸体。衣冠虽外物,也是礼仪所需,是与人相处的尊重。孔子重视“正名”,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适当的衣着,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禅者虽然看破外相,却不废礼仪。百丈禅师立清规,要求“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僧众衣着虽然朴素,却也整洁庄严,体现着修行的态度。
故而“先敬罗衣后敬人”,若理解得当,亦有深意。罗衣不是目的,而是通向认识一个人的桥梁。初见时以衣冠为引,继而深入探其内心,这才是完整的认知过程。若只见衣冠而不见人,便是本末倒置;若完全忽视衣冠直接求其内心,有时却又难以入手。
我曾认识一位老教授,常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肘部还打着补丁。初见他的人,或许会觉得这老先生颇为寒酸。然而听过他讲课的人,无不为他的学识和智慧所折服。那补丁在他的衣袖上,不但不显寒酸,反而显出了一种超脱物欲的学者风范。他的罗衣,最终让人敬重的是他那颗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现代社会,人们往往太过注重外相。社交媒体上,人人展示着精心修饰的生活;职场当中,西装革履成为成功的标志。我们花费大量时间金钱装扮外表,却很少同等投入地装饰内心。这岂不是舍本逐末?《菜根谭》有言:“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真正的味道是平淡的,真正的高人看起来也只是寻常。过分追求外相的奇异卓绝,反而离本真愈远。
禅的智慧告诉我们,要不执着于相,才能见性成佛。对待“先敬罗衣后敬人”这种现象,我们既不必全然否定,也不必盲目追随。我们可以通过罗衣初见一个人,但必须穿越罗衣,看见真实的人。我们也可以借助罗衣表达自己,但必须明白那只是表达,而非本质。
夜深人静时,褪去一日的衣冠,人对镜自照,所见的才是赤裸裸的自己。那时没有罗衣可敬,只有本心可观。若能在此时坦然面对自己,便是有了几分禅意了。
所以,“先敬罗衣后敬人”终究只是世相的一种。看破它,但不否定它;理解它,但不执着它。如此,方能既入世又出世,既尊重世俗又不被世俗所缚。这或许就是生活中最难得的智慧——在罗衣与人心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的点,既不过于漠视外相,也不过于执着外相,最终穿过一切表象,看见本真。
毕竟,罗衣终会褪色,而人心中的光明,却可以永远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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