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站在折多山顶,望着脚下这片被阳光镀成金毯的土地,那些埋在岁月深处的记忆,总会像雅砻江的水一样,汹涌着漫上来。
这片土地美得不似人间,雪山是大地的脊梁,草原是大地的衣襟,可在旧社会,这美丽却裹着一层带血的痂。那时候,我们这些农奴的命,不如土司家的一条狗。祖祖辈辈守着牛羊,却连一口热奶都喝不踏实——每年七成的收获要上交,剩下的够不够糊口,全看老天爷的脸色。牛羊要是没了,子女就是抵债的筹码。
巴塘县的老人至今难忘,农奴丹真的女儿被土司强行带走抵债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了整整一夜。那哭声像带刺的鞭子,抽在每个听着的人身上,疼得喘不过气。
农奴被剥皮,我在部队宣传时听理塘县的老人们提起,光听描述,腿肚子就止不住打颤。旧社会,凡被认定偷窃或反抗的农奴,会被活生生剥皮。塔子坝的农奴次仁,只因拒绝无偿运送货物,就被残忍地砍掉双手。伤口感染溃烂,数月后,他在无尽痛苦中悲惨死去。
在这苦难的洪流里,我家也没能幸免。快十岁时,我还没穿过一条完整的裤子,一年四季就一件用破布拼的单衣,寒风刺骨时,只能死死蜷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衣襟上的汗味和草屑取暖。家里没有一寸土地,母亲带着比我大些的哥哥,天不亮就去挖地主的荒地,指甲缝里嵌满泥垢,可年复一年,收成全进了地主的粮仓,我们依旧在饥饿边缘挣扎。
两个姐姐就是那时候走的。大的才八岁,小的刚满六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皮却胀得像个鼓。最后那几天,她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屋顶,嘴唇干得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母亲把仅有的一点玉米面调成糊糊,想喂进她们嘴里,可她们已经咽不下去了。姐姐们断气的时候,母亲抱着她们冰冷的身子,一声不吭地流泪,泪水滴在姐姐们蜡黄的脸上,像雪水落在冻土里。
稍大些,我便懂了这日子的苦,也在心里刻下了一个念头:长大了,一定要把这吃人的世道掀翻了。后来啊,红旗插上了康巴高原。农奴翻身做了主人,土地分到了手里,孩子能上学,老人能看病。现在的甘孜州,公路通到了雪山脚下,藏房里亮起了电灯,草原上的帐篷前,停着崭新的摩托车。我那小孙子,穿着干净的校服,书包里装着课本,他再也不会懂,什么叫“饿”,什么叫“命不由己”。
七十五年,像一场梦。梦里是血和泪,醒来是光和暖。我这把老骨头,是从旧社会的泥沼里爬出来的,能亲眼看着甘孜州新的模样,值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朵格桑花,都该记得:今天的安稳日子,是用多少苦难换来的。而我们这些老兵,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份安稳,直到最后一口气。
解放的曙光
1950年,甘孜州的天空终于透出了光亮——红旗漫卷高原,解放的号角吹散了旧社会的阴霾。到了1956年,民主改革的春风更是吹进了每个农奴的心里,我家也跟着翻了身:分了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分到了一头壮实的牛。摸着土地里带着温度的泥土,看着牛背上油亮的毛,我第一次觉得,日子不再是望不到头的苦,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盼头。
更让我做梦都笑出声的是,1956年下半年,母亲把我拉到跟前,郑重地说:“娃,去读书吧。”穷人家的孩子,打小就跟着苦难长大,饿肚子是家常便饭,能认识自己的名字都是奢望,上学?这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不能辜负母亲,更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日子。
我要去的学校在康定县孔玉区民改乡角坝村,离我家足有上百里路。那路哪能叫路啊,全是绕着山走的羊肠小道,山高得能插进云里,脚下的石头滑溜溜的,稍不留意就可能滚下去。母亲不放心,便把我托付给了尼洛村的幺叔,住在他家能离学校近些。可这苦,在我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我是从旧社会的泥沼里爬出来的,饿过肚子、受过冻,这点路算什么?每天天还没亮,我就揣着母亲给的玉米饼出门,踩着露水往学校赶,我永远是第一个到校的。等天慢慢亮起来,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教室,我就趁着这晨光,先把昨天学的字在地上写几遍。
有的同学吃不了这份苦,走了几趟山路就打了退堂鼓,再也没来过。但我从不觉得累,反而学得格外有劲。语文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有魔力,数学里的每一道题都藏着学问,连地理课本上那些遥远的地名,都让我觉得新奇又向往。功夫没白费,我的语文、数学、地理考试,年年都是全班第一名,写的作文还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念给大家听。
童年里,我几乎没和同学打闹玩耍过,不是不想,是觉得时间太金贵。我知道,只有把书读好,才能走出大山,才能让日子过得更像样。那些在山路上奔波的清晨,那些借着晨光苦读的时刻,不仅让我学到了文化知识,更磨硬了我的骨头,让我懂得了“坚持”两个字有多重。
如今再想起那段日子,脚下的山路好像还在脚下延伸,教室里的读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正是那段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求学路,为我后来的人生打下了最坚实的地基——它让我明白,解放的曙光不仅照亮了土地,更照亮了我们这些穷孩子的未来,而能抓住这束光的,唯有努力和坚持。
从穷孩子到解放军
我这辈子最荣光的时刻,就是穿上军装的那天。打小在苦日子里熬大,家里穷得叮当响,寒冬腊月挤在漏风的土坯房,饿极了只能嚼树皮、挖草根,日子过得连牛马都不如。是共产党来了,砸碎了旧世道的枷锁,分了土地,让我们这些穷苦出身的人能挺直腰杆活下去。这份恩,比山高、比海深,早就在我心里生了根。
1964年,部队征兵的消息传来,我连想都没想就报了名。穿上军装,成为成都军区某部的战士时,我对着军旗狠狠敬了个礼——这一身军装,不仅是荣誉,更是我报答党的恩情的誓言。
那时候,我们团肩上扛着三大任务:随时准备战斗,清剿潜伏在山中的残匪,哪里需要就奔向哪里;开垦荒地、办好农场,多种青稞,既支援国家建设,也解康巴地区缺粮的燃眉之急;当好工作队和宣传队,走村入户做群众工作,把党的政策讲到藏家的火塘边,让乡亲们明白好日子是咋来的。
老兵们常说:“训练多流一滴汗,战场就少流一滴血。”我跟着他们摸爬滚打,练射击、练格斗、练野外生存,手上磨出了茧,身上添了伤,但心里踏实——只有练硬了本领,才能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检验我们的时刻很快就来了,第一战就是剿灭残匪阿加。这阿加是个出了名的恶魔,体型高大,心狠手辣到连自家人都杀,靠着国民党残余和反动土司的撑腰,在当地流窜作乱,搅得百姓不得安宁。解放军围剿了十多次,都被他狡猾逃脱。
1965年3月,情报说阿加可能要去炉霍县朱窝区看坝坝电影。抓捕任务落到我们连时,全连上下都憋着一股劲。为了不让他再跑掉,我们制定了周密计划:外围有堵截,内圈有狙击,连他可能挟持群众当人质的情况都想到了,预案改了又改。
入夜,电影开场,乡亲们扛着板凳陆续进场,我们几个战士化妆成老百姓混在里面,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四周。阿加果然狡猾,在远处观察了好久,见没动静才敢靠近。可他哪知道,自己早就在我们的包围圈里了。
信号一响,外围部队迅速收缩,直接冲了上去。阿加见状,掏出枪就想跑,他刚扣动扳机,狙击手一枪打中他的右手。他还不死心,左手抽出藏刀就往人堆里扑,结果被乱枪打成了筛子,当场毙命。
那天夜里,看着乡亲们重新坐回银幕前,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我摸了摸胸前的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没白使。
从甘孜到阿坝
1966年7月1日,我站在党旗下宣誓,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这一天,比我穿上军装时更让我激动——我终于能以一个党员的身份,更坚定地跟着党走了。
1968年,我们调防从甘孜州搬到了阿坝州驻防。不管是在甘孜的雪山下,还是在阿坝的草原上,我始终记着:我是穷孩子出身,是党给了我新生,这身军装穿在身上,就要对得起党,对得起百姓。
如今想起那些年,枪林弹雨里的冲锋,田埂上挥汗种青稞的日子,火塘边给老乡讲政策的夜晚,每一段都闪着光。因为我知道,我们守护的,是无数像我一样的人,再也不用过牛马不如的日子。
站在军营门口,望着迎风飘扬的军旗,我下意识地抬手,对着那片鲜红敬了个礼。右手贴在额角,指尖触到粗糙的皮肤,恍惚间又回到了刚穿军装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动作,带着一身的泥土气和满心的滚烫,把军人两个字刻进了骨头里。
风从营区里吹出来,带着操练的口号声和饭菜的香气。这敬礼,敬的是当年手把手教我持枪的老兵,敬的是雪地里一起啃冻馒头的战友,敬的是这身军装赋予的重量。指尖微微发颤,不是累的,是心里那团火又被点燃了——不管过多少年,只要这军礼还能敬得标准,我就还是那个守着康巴的兵。
后来,我被提拔为尖刀班班长。肩上的担子沉了些,心里的火苗却烧得更旺——这不仅是份信任,更是要护着身后一方平安的责任。
那年秋天,连长普布带来群众举报:阿坝州阿坝县麦尔玛区的阿科河边,有两名残匪在活动,必须立即清剿。任务直接下到我们班,连长拍着我肩膀嘱咐:“记住,不能有任何意外伤亡,要活捉。”
我们九个战士迅速摸过去侦查。残匪躲进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四周光秃秃的,没什么遮挡。最棘手的是,这房子只有一个窗洞,洞口被牛粪死死封住,里面肯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给搜捕添了不少难度。我挥手示意,九个身影像铁块一样迅速散开,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土坯房。“你们四个,守住四个角,别给他们留跳窗逃跑的空子。”我压低声音吩咐,然后带着剩下的四名战士,猫着腰贴近房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牛粪味扑面而来。我走在最前面,一手握枪,一手举着手电筒,光柱在昏暗的屋里扫来扫去。沿着木梯爬上二楼,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匪徒藏哪儿了?”身后的战士刚要开口,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示意大家关掉手电,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一点点排查。目光扫过墙角那堵牛粪糊的墙时,忽然瞥见一截铁丝闪了下——不对劲。我屏住呼吸,猛地抬脚踹过去!“轰隆”一声,牛粪墙应声倒下,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手里的驳壳枪正对着我准备扣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我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踹在他手腕上。“哐当”一声,枪掉在地上。紧接着,我顺手抄起枪托,狠狠砸在他头上,那家伙闷哼一声倒了下去。另一个藏在后面的匪徒见状,吓得瘫在地上,嘴里用藏语喊着:“按我打!按我打!”——是“我投降”的意思。战友们立刻冲上来按住两人,仔细一查,那掉在地上的驳壳枪里,子弹填得满满当当,保险早就打开了。所有人都后背一凉——刚才要是慢上一秒,后果真不敢想。
带着俘虏回营时,夕阳把阿科河的水染成了金红色。连营首长表扬了我们班,说这仗打得干净利落,既完成了任务,又保住了自己人。我摸着发烫的枪托,心里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战友们心齐,是老百姓的举报及时,更是肩上那份“护着这片土地”的念想,让我们没出一点岔子。
退伍不褪色
连队的军号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时,我已收拾好行囊,脱下了那身浸透过汗水与硝烟的军装。在部队那几年,我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从新兵蛋子拼到尖刀班班长。当年兵役制从四年改成两年,大批官兵要转入地方。命令下来那天,我把领章帽徽仔细别在军装内侧,心里虽有不舍,却明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了地方,一样能闯出天地。
就这样,我来到了康定新都桥,后来成为藏文中学的校长。站在三尺讲台前,望着孩子们眼里的光,我忽然懂了——部队里保家卫国是责任,这里培育下一代,同样是在为国家筑牢根基。我常跟老师们说:“咱教出的学生,得像咱连队的兵,有骨气、有本事,将来能扛事。”
搞教育和带兵打仗,道理竟有相通之处。我始终觉得,定计划就像在连队定训练目标,得让大家“跳一跳够得着”。就像摘苹果,踮踮脚能碰到,人才有劲头去拼;要是目标高得离谱,再蹦也够不着,反倒磨没了心气。每年制定教学计划,我都带着老师们挨个儿访学生家庭,看孩子们的基础、村里的条件,把目标拆成一个个小台阶:今年先把及格率提上去,明年主攻尖子生,后年争取让更多孩子考上高中。就这么脚踏实地,一年一个脚印,计划从没落空过,看着孩子们一批批走出大山,我心里比当年在连队受表扬还热乎。
后来调到孔玉教育办公室,我跑得更勤了。各村的学校在哪道梁上,哪个孩子家里困难,哪个老师缺教具,我心里都有本账。下乡不光看教学,村里的事我也忍不住搭把手。看到有的村果树种得杂乱,挂果少,就去县里找农技员来指导;发现村容脏乱,就跟村干部合计着搞“清洁评比”;牧民反映牛羊饮水难,就踩着泥路去勘察水源,写报告向上级申请资金。那些年写的请示、报告、简报,堆起来能没过膝盖。有时在油灯下写材料,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连队写战斗总结,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较真劲儿。就说为大岗村写的那两份报告吧,一份是村史,梳理着村子的来龙去脉;另一份是开发旅游的考证,把村里的老房子、古树、传说都挖了个遍。没想到这两份报告递上去,竟真被市委市政府看中,列入了“十五”规划。听说村里已经开始修路整地,我去看了看,站在村口望着忙碌的乡亲们,就像当年看着战友们在阵地上构筑工事——都是为了好日子,都是在冲锋。
有人问我,从带兵的班长到教书的校长,再到跑乡村的干事,觉不觉得落差大?我总笑着摆手。军装脱了,可骨子里的那股劲没褪;岗位变了,可心里的那份志没改。不管是扛枪保家,还是教书育才,或是为乡村谋发展,说到底都是在为这片土地添砖加瓦。只要能让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好,我这“老兵”,就永远在路上。
退休后发挥余热
加入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这十年,像一串被岁月打磨的念珠,每一颗都刻着与孩子们相关的印记。从第一次走进关工委办公室,接过那本写着“责任”二字的工作手册起,我就暗下决心:要把对下一代的这份牵挂,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
十年里,关工委的每一次会议我都准时到场。无论是政策学习会、工作部署会,还是经验交流会,我总会提前十分钟到会场,带着笔记本认真记录——哪些学校需要帮扶,哪些孩子有特殊困难,哪些工作还得再细化,这些都要记在心上,落到实处。
检查网吧是项磨人的活儿,常常要在傍晚或周末出动,盯着那些可能偷偷接纳未成年人的角落。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正紧,我们在寒风里蹲守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劝回了几个逃课上网的孩子。看着他们冻红的鼻尖,我既心疼又着急,当场就跟他们聊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日子不是靠虚拟世界混出来的,你们的肩膀,将来要扛得起自己的人生啊。”
下乡走访更是常事。山路不好走,有时要换乘两三次车,再步行几里地才能到偏远的村小。但只要一想到能亲眼看看孩子们的学习环境,听听老师们的需求,再累也觉得值。记得有个村寨的小学,教室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冬天冷风直往里灌。回去后,我立刻在关工委会议上提了这事,没过多久,大家就凑钱买了玻璃和保暖材料,跟着施工队一起去把窗户修好了。看着孩子们在暖和的教室里读书,朗朗的声音像春芽破土,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这些年,为灾区捐款、为困难儿童和残疾儿童献爱心,早已成了习惯。每次看到新闻里报道灾情,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关工委捐上一笔钱;学校里有孩子因为家境不好交不起学费,或是残疾孩子需要辅助器具,我总会尽己所能搭把手。有时是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有时是把家里用不上的衣物、书籍整理出来送去。
有个叫小宇的残疾男孩,双腿不便却特别爱读书。我第一次去看他时,他正趴在床上看一本翻烂了的童话书。我当即给他买了一套新的儿童读物,又联系残联帮他申请了轮椅。后来再去,他坐在轮椅上,举着满分的试卷冲我笑:“爷爷,我以后也要像您说的那样,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应。算下来,这十年捐的钱物加起来已有好几万,但比起孩子们眼里的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有一名叫张溶的女生,家境贫寒读不起书,我和我的战友熊志荣马上到关工委捐资助学。
最让我难忘的,是在学校讲课的日子。十年里,我走进了十几所中小学的课堂,给孩子们讲革命先烈的故事——赵一曼如何在酷刑面前坚守信仰,董存瑞怎样舍身炸碉堡,还有我自己在部队的经历:讲战斗的故事,雪地里啃冻馒头的坚守,战斗中与战友并肩的默契,以及那些为了守护家国而牺牲的年轻面孔。
每次讲起这些,台下的孩子们都睁大眼睛,有的悄悄抹眼泪,有的攥紧了小拳头。有个孩子课后跑来问我:“爷爷,你们那时候那么苦,怎么还能坚持呢?”我摸着他的头说:“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吃的苦,是为了让你们将来能笑着长大。你们爱祖国、爱人民、爱党,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十年关工委路,走得踏实,走得温暖。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长高、懂事,从懵懂孩童长成有理想、有担当的少年,我就知道这份工作,我没选错;这份牵挂,值得用一辈子去守护。只要还走得动、说得清,我就会一直站在孩子们身边,做他们成长路上的一块铺路石。
家乡的变化
在康巴高原的褶皱里,孔玉藏着太多被岁月尘封的故事。我的家乡,这个曾被称作“桑慈”(藏语意为“隐秘的苦难之地”)的地方,在新旧时代的更迭中,完成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从刀耕火种的穷乡僻壤到瓜果飘香的富山庄,从命悬一线的险途到四通八达的坦途,变化的不仅是山水容颜,更是世代孔玉人挺直的腰杆与幸福的日子。
记忆里的孔玉,是被群山死死锁住的困局。那时候,“穷”是刻在土地里的根,“险”是悬在头顶的剑。祖辈们靠着刀耕火种过活,一把木犁、一头瘦牛,在陡峭的坡地上刨食,一年的收成够不够填肚子,全看老天爷的脸色。地里长不出多少粮食,家家户户的灶台上,常年飘着的是野菜汤的清苦气味,玉米面是过年才能见着的稀罕物,更不知道大米的“树”有多高多粗,听都没听到过还有大米,孩子们能啃上一块烤土豆,就能高兴一整天。
更让人绝望的是与外界的隔绝。从康定到孔玉,两条路都像是阎王殿的请柬。一条要从中谷村翻大炮山,光是名字就透着寒气——大炮山海拔四千多米,终年积雪不化,山风像刀子一样刮人脸,夏天也可能突然飘起鹅毛大雪。我爷爷年轻时曾走这条路,他说过,翻山要赶在日出前出发,背着几十斤的货物,踩着没膝的积雪,每一步都要钉在地上,稍不留神就会滑下万丈深渊。有一年冬天,村里的五个人结伴翻山去康定卖山货,结果遇上暴风雪,只有一个人抱着块岩石三天三夜才捡回条命,其余四人连尸骨都没找着。
另一条从鱼通到孔玉的路,更是险得很。说是路,其实就是悬崖上凿出来的几个脚窝,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只脚横着踩,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底下是大渡河的激流,水声像野兽咆哮,听着就让人头晕腿软。老人们说,这条路“连猴子攀爬都犯怵”,一点不夸张。沿途的地名,个个都带着血腥味:老鹰岩是说只有老鹰敢在那悬崖上筑巢;鸡心梁子是形容山梁窄得像鸡心,站在上面能看见两边的深渊;山埂子则是提醒路人,此山危险常有强盗行抢必需三更前通过,能避免抢劫。山路十分危险,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而“阎王舔”“鬼招手”“怀抱石”“牛舔盐巴”“二百钱”“玉禾槽”这几个地方,更是夺命的关口。“阎王舔”是一段崖壁,常年被雨水冲刷得溜滑,石壁上能照见人影,走在那里,就像被阎王用舌头舔着后背,稍一哆嗦就会坠入深渊;“鬼招手”是几棵歪脖子树,长在悬崖边,树枝在风里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像鬼在招手,据说有好几个人在那里被树枝勾住衣服,失足掉了下去;“怀抱石”是块悬在路中间的巨石,人要过去必须像抱孩子一样贴着石头挪,石头松动了好几次,村里每年都要派人用木头撑着,生怕它掉下来砸断唯一的通道;“牛舔盐巴”是因为崖壁上渗出盐碱,牛羊路过会停下来舔,很多牲口只顾着舔盐,忘了脚下是悬崖,一头栽下去;“二百钱”的名字更让人揪心——以前有人在那里摔死,家里人凑不齐丧葬费,只能用二百钱的钱纸烧了算是安葬;“玉禾槽”则是长在崖边的溜口,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我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叫罗布的年轻人,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硬着头皮走鱼通路去康定。走到“鬼招手”时,脚下的石头突然松动,他下意识地抓住一根树枝,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树枝慢慢被拉断,他喊着“阿妈”掉了下去,声音在峡谷里飘了很久,最后被河水吞没。母亲在家等了半个月,药没等来,等来的只有村里人从河边捡回的一只鞋子。那时候,孔玉人的命,就像悬崖上的草,风一吹就可能断了。
因为路险,外面的东西进不来,里面的东西也出不去。村里的花椒、核桃长得再好,也只能烂在山里;有人得了急病,只能靠跳神、喝草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我奶奶就是这样走的,她生我父亲时大出血,村里的接生婆束手无策,想去康定请医生,可路太远,等赶到时,奶奶已经没气了。听上辈人讲,奶奶最后望着屋顶,嘴里念叨着“要是路能好走点就好了”,那句话像根刺,扎在孔玉人心里几十年。
那时候的孔玉,没有电,没有学校,更没有医院。晚上照明靠松油灯,黑烟把墙壁熏得漆黑;孩子们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能认识几个字的,都是去过康定的人;土司和地主住着石砌的房子,而老百姓只能住茅草棚,夏天漏雨,冬天漏风,遇上山洪,房子被冲垮是常事。每年冬天,都有老人冻饿而死,夏天山洪暴发,又有田地被冲毁,孔玉人就在这苦难里轮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盼啊盼,红旗插上了康巴高原,孔玉的天,终于亮了。解放军来了,他们背着枪,却不像以前的兵那样抢东西,反而帮老百姓挑水、种地。他们说:“以后,咱们要修公路,让汽车开到家门口;要盖学校,让娃娃们读书;要建医院,让大家看病不愁。”那时候,很多人不信,觉得这是梦话——悬崖上怎么可能修公路?但共产党说话算数。解放后没多久,水运处就组织了修路队,开始修人行马路。修路的人里,有解放军,有外地来的工人,也有村里的年轻人。他们带着钢钎、锤子,在悬崖上凿,在雪地里挖,手上磨出了血泡,冬天冻裂了口子,用布条一裹继续干。有个叫王建军的解放军战士,在凿“阎王舔”时,被松动的石头砸中了腿,他咬着牙说“路不修通,我不下去”,最后腿留下了残疾,他却坚持到马路修通那天。
1956年,第一条人行马路终于通了。虽然还是土路,下雨会泥泞,但能背东西走路,能骑马了。那天,全村人都跑到路边,看着有人背着布匹走进村,有人哭了,说祖辈的梦,终于实现了。
路通了,变化就像雨后春笋,一点点冒了出来。村里盖起了小学,我成了第一批学生,第一次拿起铅笔时,手都在抖;卫生所也建起来了,有了医生和药,再也不用看着亲人被病痛夺走生命;松油灯换成了煤油灯,后来又通了电,第一次看到电灯亮起来时,孩子们围着灯泡转了好几圈,觉得比星星还亮。
1985年,是孔玉历史上值得书写的一年——瓦丹公路修通了。这条公路从瓦斯沟到丹巴,正好经过孔玉,汽车第一次开进了村里。通车那天,锣鼓喧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汽车喇叭一响,吓得鸡飞狗跳,孩子们却追着汽车跑,喊着“铁牛!铁牛!”。我骑着自行车跟在汽车后面,跑了好几里地,心里想:以后去康定,再也不用翻雪山、走悬崖了,几个小时就能到。
公路带来了真正的改变。外面的商贩来了,收走了村里的花椒、核桃,给我们带来了电视机、洗衣机;年轻人出去打工,学了技术,回来盖起了砖房;政府组织大家种果树,苹果树、花椒树栽满了山坡。我家也盖了新房,有了玻璃窗,冬天再也不用冻得缩在被窝里。更让人振奋的是大渡河上的变化。康定境内的大渡河上,一座座水电站拔地而起——江嘴电站、黄金坪电站、猴子岩电站,拦河大坝像巨人的臂膀,把河水拦住,发出的电点亮了千家万户,也带动了地方发展。为了支持电站建设,一些村民搬了家,但政府给他们盖了新的移民村,房子宽敞明亮,比以前的茅草棚好上百倍。我去移民村看过,家家户户有院子,院里种着花,老人在树下下棋,孩子们在广场上玩耍,脸上都是笑。
前些年的脱贫攻坚,更是让孔玉彻底变了样。“村村通”公路修到了每个村寨,柏油马路平平整整,小轿车能直接开到家门口;自来水通了,打开水龙头就有干净的水,再也不用去几里外的河边挑水;每家每户都建了卫生间,再也不是以前那种脏乱差的旱厕;以前的茅草棚、土坯房,全都变成了白墙灰瓦的新房,新村规划得整整齐齐,路边种着格桑花,看着就让人舒心。
产业也跟着发展起来了。政府根据孔玉的气候和土壤,引导大家种羊肚菌、花椒、苹果、茶树,建了一个个产业园。春天,茶园里一片新绿,采茶姑娘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秋天,苹果红了,花椒红了,羊肚菌卖出了好价钱,村民们忙着采摘、包装,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我算过一笔账,现在一户人家种几亩花椒,一年就能收入好几万,比以前种粮食强多了。网上卖各种农产品,再不担心卖不出去,附加值更高了。年轻人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在村里的产业园上班,既能挣钱,又能照顾家里。
现在的孔玉,再也不是那个穷山村,家家户户有小汽车,人人玩起了手机,学校里,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校服,在宽敞的教室里用多媒体上课;村里的文化广场上,晚上会有广场舞,老人小孩都来凑热闹;卫生室里,有了先进的设备,小病小痛不用出村就能看;电商也发展起来了,村民们用手机就能把土特产卖到全国各地。去康定,开着自己的小轿车,走在柏油路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再也想象不出当年翻雪山、走悬崖的艰难。有一次,我带着城里来的孙子去看以前的“鬼招手”,那里已经修了观景台,游客们在那里拍照,惊叹着大自然的险峻。我给孙子讲起罗布的故事,他听得眼睛瞪得大大的,说:“爷爷,以前的人好可怜啊,现在多好。”我摸着他的头,看着远处的产业园和新村,心里想:是啊,多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是党把悬崖变成了坦途,把苦土变成了良田,把孔玉人从苦难里拉出来,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故乡的变化,是刻在大地上的史诗,是写在老百姓笑脸上的答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孔玉人,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感激。我知道,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共产党带领着我们一锤一凿干出来的,是一代一代人奋斗出来的。往后的日子,孔玉一定会越来越好,因为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身后有强大的祖国,眼前有光明的未来。
瑾以此文献给建州75周年!
作者:尹志富
编辑:杨雪
校对:卢雪英
责编:毛莉泓
审核:白马
监制:谭荣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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