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父亲握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别折腾,种田最稳当。’”安葬张国杰那天,他的长子把这句临终嘱托又重复了一遍,乡亲们叹了口气:一个家族,三条路,结局没法更极端。
山明村在江西萍乡北侧,本来只是书香地主的聚居地。清朝末年,张家凭着五六百担佃租过得殷实,祖父张恩泮买来一个“奉直大夫”的闲衔;父亲张觐珖却不愿守旧,他考到宁波法政学堂,还做过象山县知事。家里四个男孩,自幼被要求读书、习礼法,也被提醒要留意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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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夏,蔡元培出任北大消息传到南方,长子张国焘吵着要北上。父亲不拦,还让二叔赞助他先到上海补洋文。谁料,这趟上海之行让张国焘接触了革命青年,翌年考进北大后更是一头扎入新文化与马列主义。1921年七月,他坐在上海望志路那间小楼里,成了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里最年轻的一个。
张国焘擅组织,能鼓动人,1924年至1931年几度进入中央领导层。可性格的骄矜也随权力膨胀。1935年红军长征途中,他不服中央北上决定,硬把一四方面军拉到阿坝分庭抗礼;1938年清明,他借祭黄帝陵之机溜到武汉,投了蒋介石。此后香港、加拿大辗转,1979年客死养老院,留下的回忆录字里行间仍在为自己辩护。老家亲戚背地里说,他读书多却缺了“忠义”二字。
与哥哥的张扬不同,1905年出生的三弟张国庶少年时话不多。1922年,他在萍乡中学读书,正遇安源路矿大罢工。刘少奇的演讲让这位书生头一次看见矿工的血与泪,他和同学孔原把传单从教室塞到矿区,还组织学生声援。1924年底,两人一同入团,随即转党。1926年冬,张国庶被送到莫斯科中山大学,课余常和张闻天、杨尚昆讨论中国局势,他的俄语不好,却对军事地图特别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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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初学成回国,他改名周之德潜入上海地下组织,娶了江西妹子晏碧芳。那时江西省委因叛徒破坏损失惨重,中央决定派“周之德”南下收拾残局。不到一年,他在赣西南建立秘密情报网,甚至弄到悬在蒋介石行辕墙上的作战地图。据事后统计,中央苏区有三分之一的外线情报出自那张网。蒋介石暴跳如雷,下密令悬赏。
1930年5月,九江车站一次意外搜查,两名交通员落网并叛变。5月27日清晨,张国庶在南昌租屋被捕。审讯室里,特务摆好酒菜劝降:“张委员,只要写个脱党声明,一步晋升中将参议。”张国庶冷笑不语,叛徒庞云飞上前递烟,他抄凳子砸去:“软骨头!与其富贵,不如站着死。”酷刑持续一周,他昏死三次,没吐出一句有价值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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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碧芳同日被押。特务故意让她隔窗看丈夫受刑,她却高声骂道:“你们迟早要完!”7月5日夜,卫戍司令张辉瓒命人把张国庶塞进麻袋抛进赣江;晏碧芳被斩首示众。更卑劣的是,敌人随后炮制了一份伪“脱党声明”登在《南昌新闻晚报》,为此,许多人误以为张国庶变节,烈士身份被雪藏半个世纪。
张家最小的张国杰,那年才十九岁。看到兄嫂遇害,他被吓破胆,连夜逃回老家躲进稻田,不再提革命二字。以后几十年,他种过棉花,养过猪,赶集时总有人指点:“那是张国焘的弟弟。”他不辩解,只低头挑担。1980年代,乡里分田到户,他兴冲冲承包了十亩水田,自嘲“和泥巴打交道安心”。
1985年,原中央军委委员孔原回萍乡探亲,意外得知张国庶仍无烈士名册。孔原是当年萍乡中学的同窗,气得拍桌:“不能让好兄弟背黑锅!”返京后,他把材料交给杨尚昆。杨翻档案时说:“张国焘是张国焘,张国庶是张国庶,不能混为一谈。”随后党史部门在《红旗日报》1930年8月25日号里找到《残酷的白色恐怖》,又查到1955年南昌特务叶守信的供词,真相一条条拼凑齐全。1986年11月20日,江西省人民政府正式追认张国庶、晏碧芳为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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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消息传到山明村时,张国杰只是点头:“二哥本来就该是烈士。”他仍然日出而作,偶尔擦拭二哥画像,会发一会儿呆。1995年春天重病卧床,他拉住儿女轻声叹道:“你们国焘大伯的结局叫人痛心,国庶二伯才是咱家的脸面。我没本事也没吃苦,老实种田最踏实。”说完便闭上眼睛,享年八十四岁。
三兄弟同根而生,一人背叛,一人捐躯,一人耕作。历史并非小说,没有万能的剧本,个人选择在时代洪流面前放大了后果,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号。张国焘自诩“政治家”却终成孤魂;张国庶不改初心,名字刻进烈士碑;张国杰谨小慎微,保全家门。有人慨叹,这是命运的玩笑,不得不说,更像一面镜子:有志者不一定能善终,无志者未必就平庸,取舍之间,全凭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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