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天还未亮透。手机的铃声刺破清晨的静谧,是父亲打来的:“猪血丸子、碟子菜都给你备好了,板鸭要不要也带上?”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些都太硬了,不好消化……只带那盒张家根子糖吧。”
电话那头忽然静了。过了几秒,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犹豫:“什么根子糖?放哪儿了?家里翻遍了都没找着啊!”
我愣了一下,“不就是年前镇里送的那个礼盒吗?搁在客厅电视柜边上。”说完自己先笑了。莫非,有人比我还馋这一口?也罢,甜在谁的嘴里不是甜。于是安慰父亲:“找不到就算了。若找到了,您就留着自己吃,这糖护肝,对身体好。”
有些话我没有说。那盒包装精致的张家根子糖,是《宝庆望星楼》新春座谈会上,周旺镇党委书记肖拥军送的伴手礼。对我们这些长年漂泊的游子来说,它不只是一份土产,更是一味解乡愁的甜药,一段可咀嚼的乡情。
知道我要回乡探亲,《宝庆望星楼》总编彭端祥特意向镇里申请,组织了一次微刊座谈会。年关将近,周旺镇作为隆回的东大门,正值春运高峰,干部们忙得几乎不着地,我实在不忍添乱。但彭总编言辞恳切,我也就忐忑应下了。
腊月二十六,约好的日子,我早早赶到镇政府。站在大门前,恍惚间时光倒流四十多年——那时这里还叫“区公所”。十二岁的我,刚从村小考进镇中,怯生生地背着书包低头走过,连抬头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的世界于我,像一本还未拆封的新书。区公所对面就是周旺中学,父母满怀期待送我去住校。临走前再三叮嘱:“别想家,好好读书,一定要考出去。”我咬着唇点点头,目送他们走远,晚上躲在集体宿舍的被窝里,偷偷哭了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走出去,读书、工作,这一走,竟是四十余年。
如今站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恍如隔世。对面的母校早已迁址,而盛放我整个青春的隆回七中,也在教育整合浪潮中,成了教育志里一行沉默的注脚。青春已经无处凭吊,可记忆,却从未真正散场。
所幸,这座令年少的我望而生畏的“区公所”仍在原处,只是匾额换成了“周旺镇人民政府”。走进院内,树木比当年更加茂密了,办公室门窗紧闭,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去高速路口执勤了。
纵使百忙缠身,镇党委书记肖拥军、镇长文贤成等镇班子成员,还是在县里开完会后匆匆赶回。而《宝庆望星楼》微刊的创办者们:总编彭端祥、主编李振平、执行主编肖伟群、学术顾问李鹏程等前辈,也都绕过拥堵车流,陆续从市区和县城赶来。
我与家乡父母官,仅仅在车塘村首届村晚的时候,有过点头之交。没有想到整个座谈会中,肖拥军书记一直很谦和地聆听。更没有想到的是,平时在微信里有过沟通的镇长文贤成,思路非常清晰,居然还是一名帅气干练的80后干部。
当微刊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变成眼前一张张温暖的笑脸,那些被岁月稀释的往事,也一点点重新清晰。对我这样的游子来说,《宝庆望星楼》早已成为一扇解读故乡的小窗。推开它,就能望见故乡的月光,触到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模糊却温暖的印记。
这份微刊自2023年7月创刊,每月一号准时出刊,至今二十六期未曾间断。我也期期必读、必转、必赞、必评论。多少异乡的夜,多少难眠的愁,是读着上面的文字,一点点熬过来的。我对它,有着特别的亲切感。
座谈会上,老中青三代人围坐畅谈,竟毫无违和。我们一起探讨这座叫《宝庆望星楼》的“精神楼宇”,在这喧嚣人世,该如何克服困境,站位更高,脚步更稳、走得更远,如何能够成长为隆回东大门的一张人文金名片。
会后,肖书记送我们每人一盒伴手礼——精装的张家根子糖,笑着说:“这是咱们周旺的非遗美食,大家带出去尝尝家乡的味道。”这盒糖,像从岁月的深井里汲上来的一瓢清甜。童年时,生活苦涩的缝隙里,只要能漏进一丝糖的微光,就足以点亮整个童年。
在小小孩童心里,大人的生活是真的苦,但孩子,是真的需要甜。那时最叫人羡慕的,是周旺中学来自张家村的同学,据说家家户户都熬得一手根子糖,糖多到能吃腻。张家同学被糖喂出来的红润脸色,衬得我们这些“缺糖少甜”的孩子更加黯淡。
初中同桌湘妹子就是张家村的。她总在自习课上,偷偷塞给我指甲盖大的碎糖。那么一点点甜,就足以甜透一段稚嫩的友谊。
十几年前,事业有成的湘妹子回娘家,给父母盖了小洋楼,邀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桌上摆满了各式的张家根子糖,可不知为何,却再也吃不出从前那种甜了。也许,异乡的酸甜苦辣,早已混淆了舌尖最初的记忆。
那时候流行以物易物,和义乌的“鸡毛换糖”很像。记忆中还有挑担走村串巷的货郎,摇着“咚咚咚”的拨浪鼓,箩筐上总是盖着湿布,底下是诱人的糖块。听到鼓声,我们像小麻雀似的围上去,货郎会挥着手说:“去去去,叫你们大人拿谷子来换。”
我们就巴巴地跑回家,扯着母亲的衣角,央她用新收的稻谷换点糖吃。母亲总是一边用手指轻点我们的额头,笑骂:“小祖宗,这些谷子要交粮站的,哪还有多余的换糖?”一边却叹了口气,还是会量出一两升稻谷。
货郎捏起几粒谷子,对着阳光仔细看,嘟囔着“不够饱满嘞”,与母亲争论半天,才用小锤敲敲打打出薄薄几片糖。称好后,他将换来的稻谷,一股脑儿倒进箩筐底层,又摇起拨浪鼓,摇摇晃晃走向下一户。
糖终于到手,我们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却像藏宝似的,小心翼翼把糖块埋进秕谷里,只掰一点碎屑分给我们:“尝尝甜就行了,这些要留到过年待客。”
作为长女,我深知父母的辛苦,从不会偷吃,还要管着弟弟妹妹。那点糖一直留到过完年,才敢稍稍放肆地吃。而那份因母亲疼爱而满足的甜,早已沉淀成灵魂里一块永不融化的琥珀。
肖书记送的那盒礼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临行前,父亲不知从哪儿买来两袋散装的张家根子糖,塞进我的行囊。
拆开包装,麦芽糖混着芝麻的焦香扑面而来。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舌尖霎时漾起童年那股熟悉的甜。糖在齿间碎裂的声响,脆生生的,仿佛晒透的阳光和谷物香突然被惊醒。
恍惚间,又看见母亲藏糖时眼角慈爱的笑意,听见同桌湘妹子凑近耳边,压低声音说:“快吃,别让老师看见”。糖,还是和当年一样甜。可母亲在相框里已快十年了。不知道在平行时空的娘,有没有这么甜的根子糖吃?
座谈会后,微刊执行主编、八旬乡贤萧伟群老先生在群里赋诗一首:
升子山闺秀,湖湘久有名。
洋洋清照句,楚楚美人情。
聚会心声表,归乡妙笔成。
东门千古镇,一网得佳评。
读罢,一阵强烈的羞怯猛地攫住了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仿佛一下子被推回四十年前,那个因想家躲在被窝里哭的乡下小丫头。继而惶恐,这些皓首穷经的乡贤,退而不休,笔耕不辍,文采飞扬,精心守护着家乡这份微刊。
而我这个漂泊半生的文艺中年,该用什么报偿这化不开的故园深情?真怕自己墨浅词穷,辜负了父母官和前辈的灼灼期待。
彭总编那句“好好写写家乡”,犹在耳边回响。这哪里是普通的嘱托?分明是故乡以沉静的姿势,将一根浸透温情的线,递到了我这只漂泊已久的风筝手里。
也许,唯有俯身贴向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用笔尖轻轻拂去时光的尘埃,写下童年贫瘠土壤里开出的花,写下游子心中那口永不干涸的泉。
那么,就从这盒张家根子糖写起吧。写它的甜,黏住的不仅是牙齿,更是用麦芽糖慢慢融化的生命底色——早已渗入血脉,无法剥离。
这滋味如此鲜活,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一转,便旋开了时光的厚门:周旺中学琅琅的书声、同桌分享碎糖的友谊、父母沉重的嘱托、故乡炊烟的气息……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我温柔吞没。
也正慢慢地,治愈我的乡愁。
无论漂泊的里程累积了多少数字,张家根子糖的甜,永远是牵引游子回望的坐标,是心上永不磨灭的故乡印记。现代洪流席卷而来,多少旧物杳无痕迹。然而总有些根须,深扎在记忆的沃土之下,遇水,就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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