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霜月照戎衣”:
钟敬文先生忆抗战经历
导语
钟敬文先生是中国著名的民俗学家,同时也是充满爱国情怀的学者。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以笔为枪,投身军旅,从事抗战宣传鼓动工作。当时钟敬文担任《救亡日报》的特约撰稿人,参与编辑了《新军》杂志和《反侵略周报》,撰写了《抗日的民族老英雄》《指挥刀与诗笔》《牛背脊》等一系列抗战报告文学,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我们选刊钟敬文对抗战经历的回忆,以此追念钟敬文先生,缅怀、感恩所有为捍卫民族国家作出贡献的中国人。
1934年春,我辞去浙江大学专任讲师的职务,到日本进修,为的是充实自己的民俗学等专业知识,以便将来进一步为祖国更好地效力。1936年夏,我回到中国,仍住在杭州,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但是,日本侵略者已经把黑手伸到了华北,国家形势岌岌可危。西安事变后,统一战线暂时形成。全国人民又欢喜又兴奋,因为大规模的反侵略战争就在眼前了。国民党政府为了普及军事知识,加强抗战实力,命令各学校师生都从事军事训练。我工作的学校在离杭州二三十里的一个山坡上,我们每天都练习枪操,精神十分振奋,认为扛枪卫国,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60年代我所作的《花甲杂诗》中有一首就是吟咏此事的。诗云:
关东沃土已沉沦,
逐逐狼心未有垠。
一例练枪期卫国,
非常时节敢因循?
第二年(1937)夏,卢沟桥抗战的炮声响起来了,全国人民都感到紧张和痛快。可是,很不幸,当时因为患伤寒病,我正僵卧在杭州一家医院里。直到敌军迫近这座危城时,我才被用山篼抬离杭州,溯富春江西上,直到女埠这个小市镇,才住下来休养。病稍愈后,又由上饶转南昌、衡阳,最后到达桂林,暂时在从无锡移来的江苏教育学院等校教课。
当我初到桂林时,适遇原来暂驻衡山的联大转移昆明,一部分师生都从这条路走。我在湖边旅馆见到朱自清先生,跟他谈到战区和沦陷区文物遭破坏的情形。朱先生用坚决、自信的口气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听了非常感动。因为他说出了当时我国大多数头脑清楚的知识分子的心里话。
这时,我任教的教育学院,地址在漓江东边的七星岩旁边。我的住所却在城内榕湖附近的马皇背。白天日机常来轰炸,市民都跑到郊区的岩洞去躲避。但避不胜避,往往就蹲在寓所里不走了。有时飞机投弹,落在住所前后,那古屋的尘埃和墙壁的灰泥,纷纷落到我们头上或地上。我们切齿之余,更加强了抗敌的决心。我当时教的是国文,但在讲解中随处注入爱国抗敌的思想。1983年春,我因参加全国科学规划的会议,重到桂林,会余去找寻南门内的旧居,已经被拆毁,改建了新楼。我不自禁地口占了下录绝句:
战时曾寓古南门,
霹雳妖雷切齿闻。
谁识传经心事苦,
花桥风雨往来频。
它多少传述了当时我的境况和心态。
这年七八月间,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的政治部在广州成立。友人尚仲衣博士(进步教育家,为一二·九运动北京大学三位参加学生抗议活动的教授之一)被任为第三组(宣传组)组长。他来电要我去共同工作,我也不甘于在后方躲避飞机和听炸弹的生活,于是,买舟南下,经过梧州,转到广州。我在政治部的职务是上校视察专员,实际却是帮助第三组做对民众及敌军的宣传工作。当时,第三组有许多共产党员,如叶兆南(即孙大光)、石辟澜、黄新波等。我们颇能通力合作,并且我受到了教益。
同时,因为国共合作还没有受到较大的破坏,在广州,进步人士(共产党员与党外左派)还有一定活动余地,如出刊物(《救亡日报》、《新战线》等)以及各种反日的政治性、文化性集会都还能进行,因此,广州市一时形成一种进步的昂扬气氛。这不但对我们的宣传工作有利,也使我在密切的合作中得到了有益的锻炼。
由于粤军的抵抗不力,敌军得以长驱直入,很快就迫近了广州市。战区长官司令部北撤至三华,政治部也随之北撤到翁源。记得我们离开广州时,坐的是最后一班火车(接着就停驶了)。那是9月的黄昏,车站电灯通明,万头攒动,秩序混乱。《救亡日报》社的夏衍、林林等同志到车站送我们(他们要坚守岗位,出版最后一张报纸,然后才步行从西江往广西)。我后来赠夏衍的诗,开头两句云“记曾感极句难搜,危驿千灯照别愁”,写的正是这个情景。
在火车上,我恰好同乔冠华君同坐在一个装货物的车箱上。他原是我留学时相识的,在政治部时,他又是长官司令部的同事(他在司令部编辑一种信息性内部刊物《国际一周》),我们有时也见面谈谈。这次相遇完全出于偶然。白天,敌机不断跟踪侦察和投弹。因此,火车只得停驶,乘客也各自下车找地方隐蔽。记得那一天,我跟他到离车站不远的一个小村里,在农家吃了饭之后,就转到附近小树林里。我们既痛谈政局,又漫谈文学(他熟悉德国文学),困了就在草地上睡觉,直到天色黑下来,火车鸣笛催客,我们才回去躺在那些似乎是盐包的临时床铺上。
经过了一番跋涉,我们到了翁源,驻扎在城外的一个古庙里。这里离前线比较远,听不到枪声、炮声,部里暂时也没有安排什么工作。但是,为了警戒,部里人员,夜里须排班巡逻。我这个专员也不能免。这时已秋高,在山野里,晚上颇感到寒意。但穿着戎装,拿着武器,虽然没有交火,也多少有些自豪的气概。60年代前期,我所写的回忆诗篇《花甲杂诗》里,有一首就是状写那些时候的情景的:
大鹏湾失羊城陷,
到耳军情日日非。
最忆翁江严逻夜,
高高霜月照戎衣。
在当时,想起这次广州的失守,我的心情很难过。可以看到我国旧式军队是怎样有名无实。当时正值重阳节,我满腔悲愤,曾经口占了一首七律。现在此录出,以见当时那种如沸的心情。
竟来此地过重阳,
思陟危峰瞰大荒。
万里西风丛血泪,
百年佳节几杯觞。
谣中白雁真成谶,
梦里黄花浪有香。
微力未宣私议在,
翁流宁识此心伤?
第三联首句,用南宋末所传“白雁来”照应“伯彦来”的民谣,以指日军的入侵广东。第二句暗嘲广东军队的“银样镴枪头”。结联意谓我抱着满腔热血回到故乡,还没有尽到力量,便见到这种败局,心里是怀抱着不满的。那日夜奔流着的翁江之水又怎样知道我的痛心呢?大有“有苦无处诉”的意思。
由于广东军事的失败,国民党中央与地方派军人之间的矛盾加剧了,四战区司令部被改组,政治部自难逃毒手。第三组是个重灾区,从组长起到许多同志,多被解职了。组长换了一个他们派系的人。我暂时被留下了一段时间,做教授训练班日语的工作。这期间,我精神感到压抑,在所作诗歌里表现出来。例如《南雄感兴》云“入海屠鲸意壮哉,眼前琐琐负初来”之类。不久我自请离职,又在地方绥靖公署政治部住了一些时候,主要的活动,是跟杨晦、黄药眠等作家到前线去慰劳军民和搜集写作抗战文学资料,并与陈原同志共同编辑《新军》杂志。
恰巧这时候,中山大学从云南徵江(现澄江)搬回粤北,招我去教书。我就于1941年初,回到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1927年秋至次年夏,我也曾经在该系工作过)。过去两年多不平常的生活和工作实践,不但使我领会到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病及其实质所在,更使我从20年代中期以来所学习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得到实践和印证。它像创世神话里那神人所捏的泥人,被他(或她)吹了一口气之后,就活起来了。我有了这种精神的变化,虽仍然回到比较狭小、静止的学院,但是,我对学问、学生等的看法和态度就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在抗日战争前期,我的精神收获,除所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现实化之外,在学艺上也有一些成果。首先,我又写作了20首新诗(结集成《未来的春》,1940年),它是在我第一个新诗集《海滨的二月》出版十年后写成的,在思想、感情和风格上都具有这时期的明显烙印。其次,我写作了近十篇的战地报告文学。在20年代中后期,我虽然出版了三个散文集,但是,内容大都是抒写个人心情及品题山水、人物的。而这时期的报告却是描摹火热的现实事象,并寄寓着我眷爱祖国的激情,文词也较为整饬、洗练。这是我散文写作史上的一个新垦地。
此外,我还写作了许多关于文艺的短论、序跋、讲话稿及数十首旧体诗。这些大都有着新情思、新境界。上述这些成果,本身未必有什么超越之处,但是它是与当时民族的命运、人民的哀乐联结在一起的,也是与我这时期整个意识形态的变动和腾跃血肉相关的。
战争真是一个烘炉,它烧毁了许多东西,也炼铸了许多东西。
文章选自《钟敬文学述》2000年9月第1版
(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拟,选刊时有少量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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