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跃入属于她的自由世界

文|明前茶

整个夏天，像一只熬红了眼的鹰，小欣一声不响地蹲坐在救生员的瞭望台上。这是隶属市区老体育场的露天游泳池，票价便宜，暑期人流如织，铁制瞭望台被炙热的阳光烤得滚烫，小欣被晒得面孔发红，空气中好像遍布小小的钢针，扎着她的每一个毛孔。

每过15分钟，小欣要巡场一周，观察泳池边做热身运动的人，以及在泳池中上下浮沉的男女老少，是否有异样的状态。为了防滑，小欣甩掉了拖鞋，泳池的边缘已经被晒得发烫，她踮起脚跟，一颠一颠地昂头巡视的模样，就像一只卡通片里直立行走的猫。小欣知道，前来游泳的皮娃们背地里叫她“傲娇的走猫”，不过，她只是在心底笑了笑。

回到瞭望台上没多久，忽然，她的神经好像被某个危险信号“当”地弹拨了一下，她一秒钟也没有耽搁，下了瞭望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往深水区。接着，她快速入水，激起了不小的水花，在几秒钟之内，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像一只不服气的青蛙，蹬踏着两条腿，被小欣奋力拽上泳池边缘。小欣正想实施急救，男孩气得捶打小欣的肩膀，挣扎着表示：“你才溺水了呢！我刚刚在打赌！就因为你，我输掉了5根雪糕。你赔我雪糕！”

与男孩打赌的同伴从水里钻出来，发出好像白杨树叶拍手般响亮的笑声，他们嘲笑小欣大惊小怪，嘲笑她连老练的潜水与慌张的溺水都分不清楚。

小欣显然不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质疑，她淡淡地说：“我是一个救生员，我只负责排除风险。至于你们是在正经游泳，还是在水下演戏，我是没法判断的。这5根雪糕，当然得你自己请了，小椰子树。”小欣自从当上救生员，给人起诨名的本事见长，那些“浪里白条”的泳帽上有什么显著的特点，帽子的主人就会有什么绰号，海豚、菠萝、鲨鱼，还有向日葵，的确是十分形象。

小欣是我姑妈家唯一的孩子。做救生员的第一个夏天，她的身份是一个沮丧紧绷的高考落榜生。在高考放榜后，小欣没好意思回到母校，去参加她的18岁成人礼。班里一共54位同学，连大专也没有考上的，只有小欣和另外一位男生。小欣设想，若回班与同学见面，那些收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学就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喜气了，同学还要想办法来表达对她的慰问，这慰问，又如何才能不伤她的自尊心，这是很伤脑筋的。

小欣是一个体谅他人的孩子，又认真负责，只不过，一看到数理化的题目，她的脑子里马上充斥着迷茫，就好像一百条蝌蚪游过来，要她分辨某一条蝌蚪是哪只青蛙生的一样困难。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小欣要去哪个领域找工作时，姑父认为，女儿适合需要责任心的工作，这工作最好规律、单纯，与人打交道，而不是与复杂的逻辑和计算打交道。

姑父与姑妈坐在一起回忆，女儿求学的这12年中，何时绽放过笑颜，姑妈想起来了：“在水中！女儿一跃入水中，那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儿就消失啦。”小欣5岁开始游泳，到8岁，她已经掌握了四种泳姿。在陆地上，在课堂中，她一直那么晚熟又钝拙，脸上笼罩着为功课而苦闷的阴云，但只要跃入水中，进入那一池闪烁着粼粼光影的碧水之中，她的眼睛也敏锐了，头脑也灵活了，四肢活跃，核心力量强劲，她重获了对身体、对命运的掌控权，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一改往日的焦躁与自卑。

小欣考出了游泳救生员的证书，在离家不远的体育场，找到一份值班救生员的工作。干上有兴趣的工作，一般人总会想方设法渡过难关。发现“小椰子树”赔了5根雪糕面露不爽之后，小欣便主动给这帮“潜水艇”小伙伴讲起她5岁时在乡下奶奶家学游泳的故事。

在乡下，没有标准泳池，为了预防孩子下水后出危险，不少父母在下田前，必要用一块裁缝用的划粉，在孩子的小腿上做记号，如果傍晚回来发现孩子腿上的记号没了，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追打。小欣说：“可是，乡下太热了，太阳把西红柿晒裂了，把丝瓜晒得很轻，叩打时空空作响，去菜地里摸一个香瓜、几条黄瓜，满身的汗就有可能把那划粉记号冲掉，为啥要白担着下水的名分呢？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下水，所有的孩子都去捡蝉蜕、捡野鸭蛋、捡酸枣，好卖了买划粉。有了划粉，小伙伴们就可拉着柳树的枝条，从河岸上往下跳了。知道为啥在跳水的时候，要拿柳枝当荡绳吗？知道在水下，黄鳝洞和水蛇洞有啥分别吗？”

晒得黝黑的“小潜水艇”们都被问住了，脸上浮现好奇又羞愧的颜色。自从小欣讲过“游野泳”的孩子如何归避水下风险，这帮不服管的少年，背后就不再叫她“走猫”，而是叫她“教练”。

小欣做了8年游泳救生员，目前，依照她自己的意愿，依旧没有转岗成教练。虽然她早就考过了深水证和游泳教练证，但似乎，她对踞坐于瞭望台，以及每过15分钟就要巡场这件事有出人意料的持久兴趣。她感觉敏锐，总能提前发现哪些泳客爱抽筋，哪些泳客会突然失去动力与平衡，哪些泳客面露疲态，在他进入深水区的时候，要格外当心。她收获了数面锦旗，自然也常因为“神经过敏”而被救上来的泳客抱怨，但面对后者，她只是默默地抹一把脸上的水，以深鞠躬来平息他们的恼火。

是的，她并不在乎多下一次水。没有做过游泳安全员的人，根本不会懂得，在神经高度紧张之后，进入水中的刹那放松有多么珍贵。凉爽的水吞没了她，就像洋流吞没了搁浅的鱼那样欢快自然，她能听见水的咽喉发出的声音，像深海中鲸鱼的呼吸孔发出一声吟唱，接着，水温柔抚摸她的声音，就像无数珊瑚触手在欢快摇摆，发出沙沙声响。那一刻，曾经因为读书不如别人而积累的所有压抑，都烟消云散了，她跃入了属于她的自由世界，获得了独属于她的价值感。

她并不奢望有多少人理解她，就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懂得这种价值感，也是莫大的充实与幸福。

(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