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教授,科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医学人文学院教授。
医院为何不可爱?
医院里充满了悖论
只要在医院待上半个小时,无论是亲人还是自己看病住院,我们都能感受到医院里充满了各种悖论。医院本来是最需要温暖和陪伴的地方,但是我们常常在那里遭遇冷漠和隔绝;医院里本来最需要的是希望的降临,但我们经常在谈完话后,得到的只是失望和绝望;医院里本来最需要身心的抚慰,但是我们只能得到技术的告知,知道技术上怎么处理,却没有真正的身心上的告知。我们忍受了极度的痛苦,但是没有关于痛苦的哲学课,没人给你讲鲍德里亚,也没人跟你讲苦难是一种穿越、一种超越。
当我们置身悬崖要直面生死的时候,没有生死辅导课,没人告诉你死亡的本质、灵魂的价值是什么,为什么死亡会发生。病人最需要精神照顾的时候,常常只能得到躯体上的干预,精神的那一方面则是完全缺失的;最渴望医疗获益的时候,却必须承担诊疗的高风险;病人医疗贫困的时候,要承受高代价,越穷越要承担这种高代价。我们就要问:医学到底怎么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
医院是一个身份纠结的地方
人一踏进医院,就会被贴上病人的标签,罹患疾病的人,也称患者,既是怀揣着一串心事的人,也是患得患失的人,敏感、多虑,如同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这个病为什么黏上了我(罪与罚、辜与罚的纠结)?这个病能治吗(花钱买命的纠结)?得这个病会死吗(花钱赌命的纠结)?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代价与获益的纠结)?英文“patient”(病人)一词是指特别能忍耐的人,疾苦的折磨、社会身份的跌宕与翻转、求医过程的曲折颠簸,都得用自己的臂膀扛起来。无论罹患何种疾病,是快治快愈的小病,还是终生难以解脱的绝症,患者都会涌起莫名的耻感、罪感、连累感。尤其是得上那些给人道德不洁印象的病,譬如某人住进传染科,检查出HIV(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人体免疫缺陷病毒)阳性,可能是一朝贪欢染上艾滋病,亦可能是输血、输液染病,但是,那一刻恶评四起,黄河水浊,当事人百口难辩。
患者身份也并非百无一是,其最大的优点是有了体验“示弱”的平台与机会:我是病患者,也是弱者,失能残障者,我认了,我忍(韧)了!对惯于商场搏杀的企业精英来说,示弱是一种难以接纳的行为,但在疾苦面前,示弱是无力、无能、无奈之举。主流社会秩序给予患者身份以许多庇荫、照护,本质却是责任权利的剥夺与清零,譬如需要短期卸职静养,无须工作,或离职休养,无须履行社会责任,甚至无须承担法律责任(精神病),还能以患者的身份获得社会与家庭的特别的、特殊的眷顾。恰恰是这样的无奈之举,可能成为一次心灵的淬火。人生有四次淬火的机会——重疾、婚变、撤职、破产,其中尤以重疾最为自在、自励,人可以通过自我的奋争而变轨,并由此学会在生命旅程中不时变轨、变频,处变不惊。
医院是一个不自由的地方
大多数的患者在住院之初都有感觉,跟家庭生活相比较,医院生活最大的差别在于要懂规矩:有明规,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吃,探视时间非常有限;还有暗矩,所谓潜规则,对各种不满(服务态度、医疗差错、廉洁医风)的投诉要谨慎,弄不好就会被“请”(赶)出院,还要时时处处服从规训,许多“白大褂”开口就是:“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这让许多平时习惯调兵遣将的企业人士很是不适。思想家福柯就曾经将医院喻为监狱,据说法国第一家现代医院的建筑图就是参照监狱的图纸来设计的,看守的监控视野与值班护士的监视半径等值,传统基线如此,医护的规训就是职业常态。
图片来源于网络
凡事都要往好里想,医院里的规矩、规训以及由此所导致的不自由,都是为了疗愈与健康,咱们还必须接纳。健康的本质就是行为的自律与他律,禁烟、限酒、远离毒品、强制锻炼,都是规训,向愈的治疗也需要选择性的饮食、活动,定时、定向的自我缩限欲望,最大限度地尊崇医护的建议,配合治疗的节奏,醇化生活方式,规避危险因素。道理都能接受,问题是行为限制中“度”的把控与沟通的亲和度,如果能有所改善,则可缓解对“不自由”的反感。
医院是一个不平等的地方
医疗活动中,医患平权是一个难题,需要法律手段来改善。西方持续了60年的“患者权利运动”,催生了“以患者为中心”的理念和“知情同意”的医疗决策模式。医患双方的主导权之争,犹如男女之间跳探戈舞,谁来领舞?男权主义者与女权主义者常常争执不休,医患亦然。医方认为我掌握专业技能,患方认为我的身体我做主,我支付我做主,你只是受雇者、干预者。实际诊疗过程中,偏执之念行不通,相互尊重、相互协商才是正道。
医学是学术堡垒化的职业高地,知识平权的障碍在于医患之间存在着一道“无知之幕”,就是说医生知道的诊疗道理,患者不知道。于是乎,一些医生傲慢训斥:“你懂还是我懂?”患者总是无言以对。不过,随着健康传播的深入普及,患者健康素养的巨大提升,许多疾病诊疗的原理与方法进入了“你懂我也懂”的层次,因此,商量着办(共同决策)成为“新常态”。患者即使存在着专业知识上的欠缺,与医生在情感上、人格上却是平等的,医者必须放下身段,用“普通话”而非学术语言,耐心地解释各种专业话题。从医疗营销、提升获客能力角度看,医院、科室、医者,要吸引患者主动就医,就必须消除傲慢,平视患者,悉心关照。其实,患者并不在乎是否绝对平等,而在乎医方的友善姿态。
现如今,医院竞争日趋白热化,使得“患者为中心”的理念愈发彰显,催生出许多医者网红,他们主动开设微信公众号,发布科普信息。倘若AI医生也加入竞争行列,可望迎来一个更加平等的诊疗格局。
医院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地方
对于财务自由的商界达人而言,他们不会因病致贫,或因病返贫,但也时常惊讶于医疗账单上那些动辄上千元的日支付、上万元的新技术项目开销。其中,高精尖的医疗器械是主要的吞金项目,最新款的CT、MRI设备在百万至千万元档次。20世纪70年代是一个分水岭,第一台CT机1971年研制成功,这之前,美国医院里最贵的设备均未超过5万美元。其次是原研新药,研发成本可达30亿美元,尤其是罕见病的“孤儿药”,都是天价。而医护的医事服务费、护理费并不高,这是医疗中极不正常的物化价值观,重物不重人。好在近年来推行的药品、耗材带量集中采购,大大降低了价格,降幅都在50%以上,但高端医疗器械(多为进口)价格仍然坚挺。医改持续在付费机制上做文章,启动了疾病诊断相关分组(DRG)付费与单病种(DIP)付费,有望兼顾患方、医方、医保方利益,实现三赢。
图片来源于网络
现代社会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挥金如土的医疗支付是医患双方的“共谋”。排斥适宜 医疗不仅是部分医生的癖好,也是许多家庭的消费意志,他们相信“花钱买命”“花钱赌奇 迹出现”的逻辑,不管是否有财力,都要强行充当“三好病人”,结果是“穷生富死”,将有 限的家庭财富投入无谓的高技术消费之中,换来无效医疗的悲催结局,也让家人为透支承受 生活的艰辛与苦难。因此,量力而行,适宜医疗,应该成为医院消费的基本准则。
除此以外,医院是一个很“酷”(cool)的地方,酷就是冷,而且是高冷,一种由高技术带来的冷酷。人们心中理想医院的图景,首先是技术强,疗效好,其次才是人性化服务,再次是可负担的账单,久而久之,人们会接纳“酷”,视之为必要的代价。吊诡的是,患者有时也会放大自己的感受与诉求,缩限自身的责任,强化弱者的福利,忽视社会的负担,譬如只要医疗获益与人文照护,而将风险留给医院与医生,把代价推给政府与社会。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平衡的利益天平,而全社会医疗公平、公正的欠账问题更难以抹平。因此,全球性的医改从未停步,生命教育与死亡辅导的力度也在逐渐加大。随着社会老龄化进程的加快,安宁疗护制度深入推行,但理想医院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没有填平,反而在加深。由此,每个人都在问:“医院可爱吗?”“医院怎样才可爱?”或许答案不在人们的期待之中,而在现代医疗边界与医院天花板何在的反思之中。
医生不曾告诉你的生命哲学课
王一方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我们终将亲历老弱病死,却从未真正做好准备
☆北大医学部权威教授,国内医学人文领域开拓者,20年教研精华
☆临床+哲学+文学艺术+科技,多重前沿新知,更好地为自己和家人决策
☆健康就是“活得长,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
☆韩启德、景军、陈少明力荐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