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林
编辑|渡水崖
1
一分半钟。我计算过,从我所在的教师办公室,走到校长室,只需要一分半钟。走过长长的走廊,再下两层楼梯,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到校长室里有没有人。幸运的话,我有一节课的时间和校长沟通。
我从桌面上抽出两张纸,假装去上厕所,再一次走上心中默念的路线。
这条路并不长,但我走得很小心、很忐忑,我告诉自己这是一条正确的路,我要走下去。
一进门,校长惊讶地看着我:“小林,你还是要辞职啊?”是的,距离我上次提离职有一个星期了。辞职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即使再想一个星期答案也一样。
“这是多好的一份工作啊,好多人想考都考不进呢!你不知道,外面那么多人都在考编。现在大环境不好,很难找工作的。”
“我非常不适合这份工作,我干得很痛苦、很难受,我真的没法再干下去了。”
“可是你现在带班带得挺好的啊,更何况,现在哪份工作好干呢?你要是累了,暑假有很久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啊,不用辞职。”校长站在她的角度为我着想,真心地劝我留下来。我一点一点阐述着我的想法,告诉她我多么不适合这份工作,非常坚决。这是第二次提离职了,我态度那么坚决,她肯定会让我走。
她突然问:“你辞职,你父母同意吗?”我愣住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向她的眼睛,说:“他们知道我想离开。”她看着我,了然地笑了笑,让我先回去,“待会儿,我给你父母打电话,先沟通一下。”我出了校长室,疯狂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提了辞职,让他们不要听校长的建议,让校长放我走。
半个小时后,妈妈给我发来消息:“女儿,你们校长人真好啊,她本可以直接答应你的,她拒绝真的是在为你考虑啊。”
就这样,我第二次辞职还是没有成功。
2
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小学前,我曾在一所寄宿制高中担任班主任和语文教师。考教师编制时,我考的是小学教师编,但被调到了高中。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来到高中才发现高中的学生早上6点要起床跑操,晚上10点才结束晚自习。我常常也要早起监督他们跑操,11点查完宿舍才能回去睡觉。早起时,大脑还未清醒,身体却在走动,心脏会因为睡眠不足砰砰直跳。操场上,学生们呼哧呼哧地跑着,我提心吊胆地看着,总担心剧烈的运动会使他们的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
学生跟我抱怨,这傻逼跑操什么时候取消?我说注意礼貌用词,心想这种人憎狗嫌的跑操怎么没一个人去举报呢?同事让我死了这条心。她透露以前有人举报,但领导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优良传统,家长也很满意学生每天能在学校锻炼。即使高中生的作息很不合理,睡眠时间很少很少,但早起跑步听起来多么健康啊!这是一条基于上面需求,而非学生需求的校规,更不可能改了。
我还是要监督他们跑操,尤其是领导来巡查时,我就得成为领导手中的一节竹鞭,驱赶着落后的学生进入队伍。
这样的作息最先打败的不是学生,而是我这个新手教师。由于不熟悉教材,我每天都要备课很晚,睡眠时间比学生还少。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压力和睡眠不足,我从初中起就超过100斤的体重现在终于降到100斤以下了。
但努力并没有获得回报。期中考试班级的排名跟之前比落后了一位,我仔细地盯着各种总分、平均分、优秀率进行对比,想找到为什么学生会落后,哪一部分应该提升,各种情绪弥漫在我心头,最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觉得对不起学生,我把他们带差了。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新手教师常有的心情,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带不好。
3
作为班主任,我还要处理各种突发情况。
那时候正处于疫情期间,学生突然发烧了,必须进入隔离室。班里一位同学在快下晚自习时有发烧症状,我手忙脚乱地把他送进隔离室,又开始打电话求助同事,想办法为学生准备退烧的药物,再去找其余学生帮忙找生活用品。等我把药物和生活用品送给发烧的孩子之后,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我累得没有力气爬台阶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能坐在宿舍楼下,失声痛哭。我已经不想去思考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好,明天要通知发烧学生的家长,要给学校报备等等琐碎的事。我只感受到心累。
我哭着打电话给妈妈说:“妈妈,我真的受不了,怎么会这么累……”
妈妈劝道:“可是,你是老师啊,你要想想,那发烧的孩子父母肯定担心,只有你能照护他啊。”
那谁来帮帮我?谁来救救我呢?
只有头顶的月亮静静地看着我,我满脸泪水。
带高中班级,好像每天都是这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我以为是突发,老教师说是日常。以至于周日下午等待学生回校上课时,我都会心跳加速、喘不过气。但生活并不会放过我,麻烦事接踵而来。
一位家长突然在群里责问我:“你们学校怎么管理学生的?我发现小思在校有使用手机的情况,你这个班主任没保管好学生的手机吗?”
我立马查看上锁的手机箱子,查看完所有手机,确实少了一台。等我找到小思,
他神色十分不自然。让他交出手机,他却怎么也不承认。我打开手机箱,一台台数给他看,告诉他证据确凿,别想抵赖。
突然,一位同学捂着肚子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老师,我胃不舒服。”
我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胃不舒服?”
他马上回答:“可能是我早上没吃早饭,有点胃疼。”
我转身,一边翻出自己的面包一边说:“你先吃点面包垫垫,如果感觉还难受,就赶紧去找校医。”一抬头,他紧张地看着我,又和小思对了对眼神,拿起面包马上跑了。我立刻意识到不对,扭头看向手机箱,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台我之前没见到过的手机,我想打开它,却发现只是一台手机模型。我瞬间明白了。
我瞪着小思:“手机还在你那里,还回来!”
小思一脸无辜:“老师,你说什么啊?手机不就在箱子里吗?”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我错怪了他。
我又数了一遍箱子里的手机,没错!就差他的!他让同学假装胃痛,引我分心,再把手机模型放进箱子,想让我误以为数错了。可是每台手机我都登记在案,怎么可能多出一台模型呢?
我又气又怒:“你做了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实交代!”
小思好像知道我无计可施,向我摊开手:“我做了什么事?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啊,老师,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
他怎么会听不懂呢?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被逮住,不想受惩罚,所以就和同学合伙来骗我。他的一切语言和行为好像都在嘲笑我的天真和愚蠢。
我冷眼看着他,对峙了很久。他不敢再看我,眼神一点一点往下移:“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啊,我还得去上课呢。”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我不得不承受家长的指责和学生的愚弄。我感觉被学生欺骗,被背刺。这是学生给我上的一课,也是最为深刻的一课。
从那时候起,我就意识到学生从来就不是和老师站在一起的,我们之间有天然的权力对立。我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不可能消解我是管理者,他们是被管理者的身份。我是老师,他们是学生。我共情的心态从一开始就错了。
4
高中一年后,我主动申请调到小学。
小学和高中有很大不同。高中的学生已经经历过长期集体生活和应试教育的磨练,而小学生则像未开化的猴子。当我是学生,我以为遵守小学生行为守则是非常容易做到的事。当我是小学老师,我会发现课堂上讲话的、偷笑的、睡觉的、玩笔的、嘴里吸一口墨水的、没坐稳突然摔倒的比比皆是,连安静听课这一项都要花很长时间的训练,更不用提衣着整洁、按时完成作业等要求。
面对这些情况,学校和班级会制定相应的规章制度对学生和班级进行约束。这些规矩从头到脚,从学生到老师,从小小的课桌到整个校园。它们细小、琐碎,配合着严格的奖惩制度,像精密的齿轮一样带动学校运转着。
从工作第一天起,我就必须面对这一切。上面发布的安全教育、保险费用、禁毒宣传、无关的问卷和投票、要求家长注册却闲置不用的app要班主任去布置,每个月的德育活动都需要班主任要配合,重大节日的表演班主任来操心,每周一次的升旗表演又轮到自己班了。
与此同时,我要完成备课、上课、准备资料、批改作业,还得做好班级管理、班级文化建设、处理学生矛盾和突发事件,以及时不时收到来自家长对学生、教师的“关心”:
“老师,孩子没有带水杯,帮忙给他一个一次性杯。”
“老师,记得提醒孩子中午要去xx家吃饭。”
如果说本来繁重和琐碎的教师工作我还能够忍受,那么社会各部门、教育局、学校等各方对教师发布的任务则早已打破了教师工作的边界,家长和教师双方互不理解和对彼此隐性的期待,反而使家校矛盾激化。
我逐渐适应,却也逐渐麻木。直到我接手了一个非常麻烦的班级。这个班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学生,多动症、强迫症、情绪失控、有心理问题的。一个就已经让人头疼,班里却有好几个。以前的班主任靠丰厚的奖赏和严苛的惩罚能稳住,我硬撑了一段时间,实在撑不住。
班里每天会发生各种矛盾,班级调解员都调解不过来,课间我的办公桌周围总是全是围满一圈人,都是要调解矛盾的。
“老师,小A和小B闹矛盾了,小A直接不跟她玩儿了,小B哭了一下午。”
“老师,小C骂我好几次,还给我取绰号。”
“老师,有人趁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丢了小D的笔袋,他现在一直再找。”
它们像永不消散的乌云,一直笼罩在我的头顶,让我喘不过气。批评教育请家长,这一套流程下来,我像是被榨干的木乃伊,没有人样。每次微信消息震动时,我的身体会绷紧,心跳会停顿。我惊恐地想:坏消息又来了,我又有麻烦要处理了。打开手机,要么是学校领导通知:
“xx班负责的这块卫生区没有打扫干净。扣分。”
“xx班的学生到睡觉时间还在打羽毛球,班主任处理一下。”
要么是家长来询问:
“老师,我家孩子手被划伤了,孩子说别人无缘无故打他。”
“老师,是你说孩子这些作业可以不做的吗?”
每一句话都是“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这个称呼就像是魔咒,叫我一声,我都不敢答应。
处理班级事物让我精疲力竭,班级管理越来越松散。科任老师也会在上完课过来抱怨:“这节课真难上,叫他们别说话像是在打地鼠,按下去一个起来一个,吵死了。”我只有一个想法:这班主任给你做,你来管他们吧。
5
工作中更为棘手的是处理情绪问题,尤其是情绪失控学生的情绪问题。
他会因为数学没有考好而沉默不语,会因为和同学闹矛盾而逃避一切。他会在沉默中自己惩罚自己,用埋头不看黑板、挪动桌椅、避开老师和家长逃到空无一人的地方来表达难过。等家长、老师都出动找到他后,他还是一言不发。他缺少调节情绪的方法,以至于在低声安慰他时,他还会止不住地哭泣。要给他漫长的时间,漫长到任何人都觉得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时,他才会抽噎着讲出他的担忧和恐惧。每当遇到这样的学生,我也感到深深的疲惫。我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情绪,不断地沟通、谈话,却并不能帮他改变什么。
在脱手这个班级之后,我像泄了一口气。长久的损耗心力,透支自我,也开始让我怀疑一切。我或许根本就当不了教师,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来这一行。我恨自己是班主任,我讨厌管理学生,我厌恶这里一切的规章制度,我在这里度过的这一年让我寝食难安、难以喘息。
我新接手了一个班级,新的班级比以前的好带很多,我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切,班级事务慢慢进入正轨。但我再也投入不了那么多的心力。
我会看到被家长拎下车的小朋友,转过身又往车上跑去。我能迅速辨识出和我一样对工作感到厌倦的老师,我们的身上散发着一样的气息,能把一切热情浇灭。我会观察到学生常常因为没有带书或作业而把头埋在抽屉里,以前,我还会在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这样,跟他约定下次要带并鼓励他,但现在我只能背过身装作没看到,不在课堂上批评他。
我的情绪变得暴躁了许多。我会因为上课时学生频繁吵闹而发火,那是一种用尽办法却无法阻止学生在课堂说话的愤怒。我也会因为学生不断地浪费时间,上课、留堂都嬉皮笑脸,却在我马上要离开学校时拿一道题来问我而暴怒。我发过很多次火,发完火后又自责愧疚,情绪不稳定的变成了我。
我因为无法忍受教师生活的一部分而发怒,又因教师职业道德而感到愧疚。我的心态不对了,我无法再包容那些影响到我的课堂和生活的孩子,我变得冷漠又暴躁。我清晰地认识到:教师是一种情绪劳动,而我不再有稳定情绪了,伤人又伤己。
在被情绪反复折磨无法开解自己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早已有过的念头:辞职。
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我也说不清。它就像教室里突然闯进来的蜜蜂,一出现,就再也无法让人忽视它。是因为学生调皮、家长难沟通吗?是因为规矩太多、自己不想管?是因为当班主任太累,班级管理又太烦?我无法说清,我只知道工作中的情绪一阵一阵向我涌来,已经把我淹没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累了,只想结束。
6
我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安分守己,按部就班,毫无野心,志向平平。以前当家教时,我教过一个小学生,她每天下午放学特别早,我也做起了当老师就能早早下班的白日梦。毕业时正值疫情,无数学生涌入体制内,我十分从众,也加入了考编队伍。也就是说,我并没有什么教育理想,只是为了糊口、有碗饭吃进入了这一行。
刚进入体制内,我只想勤勤恳恳地做一个不出挑也不犯错的教师。我十分勤恳,确实不出挑,勉强不犯错。但我没想到这份工作会让我那么痛苦。
很多教师会对新进来的一批年轻教师说:“第一年都是很痛苦的,你熬过去就好了。”可是我熬了一年又一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慢慢都能适应,而我的排斥会那么大。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班级管理能力一般般,又有些心慈手软,学生很容易摸到我的底线;个人精力有限,又没有好体力,当班主任真的太累了;教育这一行我做很多事很费劲儿,做完也才也堪堪及格,做不到很好。经历这几年,耐心也越来越差,我已经不适合这一行了。
我转头和家里人说:“妈,我想辞职。”
妈妈说:“你想辞就辞,但是你辞了出来找什么工作?”
我回答不出来,我尝试找其余的工作,但都没什么结果。
过去,我因为这份工作和妈妈哭诉过很多次。在高中任职的时候,我下班常常给妈妈打电话,那时候基本是深夜,妈妈每次都能接到。我一打电话就是哭,哭个昏天黑地。妈妈也哭,但她帮不了我,让我去找心理医生。我拒绝了,我说太贵了,舍不得。妈妈说她出钱,我摇头,还是舍不得。
那时候我只关注自己,觉得自己勉强能完成日常工作,只是爱哭了点,没什么大问题。我没有想过,一个每次在深夜接到女儿哭诉的电话却无能为力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对自己和母亲的感受都很迟钝。
来到小学后,妈妈到我工作的城市,和我生活过一段时间。和妈妈住一起挺好,我再也不用操心今天中午吃什么。我会和她一起逛菜市场,买我喜欢吃的菜。只是我工作状态不好,上完课回到家,再喜欢的菜我也很难下咽,我匆匆吃了两口,说饱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菜是我辛辛苦苦做的,你再怎么也吃点儿吧”这一类的话,虽然我的一日三餐都是她做的。她会一点点把我吃不下的吃掉,我们家庭条件一般,很少浪费。
她也很难接受人的浪费,在家闲着没工作就是人的浪费,没有找到下家就离职会有一大段时间的浪费。她转个弯,寄希望于我上班时能自我开解,这样可以好受一些,能打消离职的念头。
我总是抱怨:“那些上课讲话的人真的好烦,我真不想管他们。”
妈妈宽慰我说:“那你就不要管了,让他去吧。”
我心烦:“可是不管他又会吵到别的同学,学生有样学样,上课会更吵。”
妈妈也没招了,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我常常叹气:“学生又打架了,闹到校医室,我跟家长联系了,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件事,好累啊。”
“别管了。”她像是帮内心的那个“我”说话:“你让他们家长自己去扯,操那么多心干嘛?”
她真的认为不去管可以减轻教师的痛苦,我也希望这样,但当过班主任的都知道,不去管,只会让情况更加严重。
她认真地建议我忍一忍,攒一些钱,以后可以回老家生活。可我已经到达崩溃地极限了。
我们都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要求对方。她一直希望我能忍过去,如果忍不了最好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我一直希望她能理解我,如果不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允许我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我们的对话常常由我哭着诉说上班时遇到的问题开始,她哭着听我诉说,心疼我,劝我再忍一忍结束。每当这时候,我会奇怪地停止哭泣,递给她纸巾,让她擦擦眼泪。我无意让她难过,只是在工作中的彷徨与无助、痛苦与折磨没有出口,只好和亲近的人诉说,但我不想让她也跟着我哭泣。她爱我,但太爱我时也无法冷静。
或许我希望从父母身上得到的是一个镇定且有力量的回答,他们能告诉我,我的痛苦是真实的,我们有很多种办法去处理问题,如果行不通,我也可以选择离开,我能够慢慢找到自己的职业道路。我像是在祈求一对完美的父母,他们温柔镇定,爱我又能无条件地理解支持我。这是如此不切实际。就像父母在祈求完美的儿女,不用操心就能成长得独立、有主见,却又顺从听话。
7
我开始减少了和家人的沟通,去和朋友、同行聊聊我这个决定。
一位学姐也是在公立小学当科学老师,不用当班主任。她说她曾经也有离开的想法,但是她想离开时年龄已经30多岁了,马上要结婚生子,继续干下去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人总要面临非常现实的问题,我庆幸我是孤身一人,目前没有进入下个阶段的打算。
和我同在一个学校的老师偷偷过来问我,真的决定好了吗?你真的觉得这里很难熬吗?我说是的。一份工作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能好好待在这个环境的人,估计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的同学在另一所学校任职,她劝我:“你想想这份工作有什么让你开心的事情,学生给你的回馈难道不让你感动吗?”我回想了一下过去几年,有高考结束的学生专门发消息告诉我他的成绩,感谢我曾经给他的鼓励;有学生在毕业那一天送给我她亲手织的围巾,尽管我早已不再教她;有偶遇的学生拉着我的手问我记不记得她,她曾经被很多同学欺负,我会让她待在办公室里保护她。我当然感受得到学生的回馈,也很感谢他们记得我。但是短暂的喜悦无法消除工作中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痛苦。尤其是我并不认为我做了什么特殊的事,我只是做了每一位老师都会做的事,我扮演教师这个角色,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履行教师的职责。我甚至很意外他们会记得我。
同学说:“如果你感受不到教师这份工作的意义,那确实很难熬。你可以边工作边找一下职业方向。”她说的有道理,或许我可以在暑假的时候找一找。她没有和我聊太多,自己也筋疲力竭。她带了一个班级从一年级带到四年级,可家长还是以她没有经验为由要求学校换掉她,她感觉被背刺,十分伤心。无论离开还是留下,我们都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
多年好友得知我决定离职,而且如此斩钉截铁,感到十分不解。她是一名程序员,每天工作又卷又累,时刻担忧着会裁员。
她问我:“你想要离开,那你找到想要从事的行业了吗?”
我说:“在找。”
她温和地劝告我:“没找到之前,还是要抱着在教师这一行业深耕的打算,不然怕时间久了,在找的过程中发现都没有很好,又没有找到心仪的行业,最后还耽误了,那是最不值得的。”
她说的如此有道理,人不能意气用事,未来的道路也是困难重重。但教师这一行业,我实在无法深耕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我已经忍受不了每天和大量的学生相处,管理和教育他们,处理他们的各种情绪和矛盾,这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更何况还要面临家长的问责、学校的任务和各种形式主义。我每天忙忙碌碌,却异常虚无,只要停下来就会想: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份工作最核心的内容我已经厌烦了,要如何深耕呢?
她继续分享自己的感受:“体制外的我看到的更多是体制内的安逸、体制外的不确定和卷,体制内的你可能更多看到的是体制外的自由?”
我说:“体制内不安逸。只要你不出国,到哪儿去都挺自由。”
她反问我:“自由又稳定,不是很好吗?把老师当作一份工作看待,一份自由又稳定的工作没有几个人能有。”
我说:“是的,这份工作有好处,但教师这份工作我做得实在痛苦,我已经承受不住了,就算有寒暑假,但人怎么能大半部分时间都活在痛苦的情绪中呢?”
过了很久,她发给我一个帖子。里面写着硕士应届被裁回老家大专当老师,工资少,但生活安逸,每天工作量2小时。她说:“我身边接触到的信息都是当老师是一件让人羡慕的工作。”
我非常愤怒:“如果每天只用工作两小时,我做梦都要笑醒。这是体制外对体制内工作的臆想。”我深吸一口气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聊这个话题了,我怕朋友都没得做。”
我没法回答他们口中的大多数问题: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吗?出来真的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么?花时间找另一份不知道好坏的道路值得吗?我不知道,也无法定义什么是“更好”、什么是“值得”。我一直做着十分主流的选择,上大学、考研、考编。我选择着众人眼中“正确”的道路,如果这条道路适合我,走下去也非常好。但是这条路已经不适合我,我难道还要在这里困死吗?
我忽然明白辞职这个决定与任何人都无关,只与我自己有关。我可以自己做选择,可以自行承担后果,也愿意接受即将出现的漫长的迷茫期,以及最终可能没有那么“好”的结果。我感谢他人的理解,也接受他人的不支持。
我决定去提离职,不用告知任何人。
8
每次和校长谈话之前,我都会打好腹稿,提前选好时机,观察好路线。离职流程慢可一个月,快可一个星期。因此我在放暑假前一个月跟校长提,并保证会做到这个学期结束。
第一次提辞职没有成功,是我预料之内的。体制内离职总是会给你一个时间,让你多想想,不要一时冲动。我安静地走流程,过一个星期再去找校长。
第二次提辞职没有成功,却是我意料之外。体制内好像一个大家长,总希望你做一些更主流、更“正确”的决定。我回想自己的表现,难道是谈话过程中太冷静了?没有像被从高中调动到小学那次一样嚎啕大哭?
我打算再找校长进行第三次谈话,也趁这一段时间,好好寻找自己未来的方向。谈话之前虽然忐忑,但过程中也算平静坚定。事情的结果会怎样呢?未来真难预料啊!
今天的文章来自「非虚构短故事」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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