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交界的卡斯特大山里,有一座半吊在悬崖上的苗寨,寨里人管猎户叫“撵山人”。
四十多年前,寨里最出名的撵山人是隆阿尤。他有两杆火铳,一长一短,长铳打大货,短铳保命;枪药是自家用硝土、柳炭、硫磺按“三沉三浮”的老法子擂出来的,击锤下压着一枚铜皮“子火”,一碰就炸。
那年秋末,阿尤追一头打伤的黑野猪,整整追了两天两夜。第三晚,月亮像被山神擦过,亮得发白,他把野猪堵进一条枯水山沟——沟口两丈宽,越往里越窄,尽头是陡壁,壁下有一线瀑布,旱季只剩湿痕,瀑底窝着一潭死水,镜子似的不动。
风从山顶旋下来,先是一股甜腻花香,像三月里泡桐开了,可眼下都霜降了。阿尤心里咯噔,却闻第二口又什么都没有。再往里走,花香突然断了,一股烂肉味直冲脑门——那是人死透了才有的味儿,他太熟了:寨里老人做斋,夏天停棺三日,棺缝里就渗这种味。
阿尤端枪,猫步进沟。茅草沙沙响,像有人跟在身后。
快到尽头时,月光猛地亮了一截,亮得土都发蓝。前方石壁上有个洞,洞口离地一人高,黑得像剜出来的。忽然,洞里浮出一抹红——不是衣角,不是旗,是一整团“红”,像被风兜起来的血布,又像人形,只是没有厚度。
那臭味随之翻涌,比先前更烈。
阿尤抬长铳便搂火。击锤落下,“嗒”一声哑屁。
赶紧换短铳,再搂火,又是哑的。
冷汗顺着脊梁直灌裤腰。他不敢再动,缩到一块钟乳石后。那团红没听见似的,悠悠飘出洞口,顺着山沟往下滑,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一路没沾草叶。
阿尤横着往侧坡爬,打算翻过梁子到邻寨的表哥家。山梁不高,可坡陡石碎,他连滚带爬,汗把火藥袋都浸软了。
月亮这时又被云吃掉,只剩手电里一根黄须。刚到梁下的小路,手电“噗”地灭了——老泡子烧丝。
风里,花香第三次出现,比前两次都浓,像有人把花汁直接灌进鼻腔。阿尤浑身一紧,汗毛孔齐刷刷闭上,热身子瞬间冷透。
他不敢进寨,钻进路边牛圈。牛圈两层,上层堆稻草,下层拴牛。阿尤蜷进草垛,拽几捆湿草盖头,大气不敢出。
约莫半个时辰,花香浓得发苦。他从草缝里偷偷抬眼——
那团“红”竟追来了!
停在牛圈外十步远,离地尺许,红衣、红裤、红鞋,头发披到腰,风一丝没动。月光从云缝漏下一刀,正劈在它脸上——没有脸,只有黑,像被火燎过的纸壳。
阿尤上下牙直打战,死死咬住手背,血腥味和花香混在一起。那“红”站了片刻,似乎没找到人,又无声地滑走了,像被山风抽走的一张红纸。
直到鸡叫,阿尤才从草里爬出来,两腿软得跟煮过的藤。
进寨一问,才知昨夜寨尾一位九十岁的阿婆“走”了。老人年轻时是落花洞女,后来还俗嫁人。按规矩,外人不能在丧家前说“撞邪”,否则对死者不敬。阿尤把话咽回肚子,只讨了碗酸汤喝下,当天就回自己寨子。
此后,他再没夜里上过山。两杆火铳挂墙,药瓶生霉。
又过了些年,山梁炸开修公路,洞和瀑布一起被炮声吞了。如今那里只剩碎石灰渣,风一过,带着焦糊味,早没了花香,也没了腐臭。
只是偶尔,阿尤的儿子——就是当年请你们吃“小黄羊”那位——半夜还能听见父亲在梦里磨牙,咯吱咯吱,像在咬一根永远咬不断的红布条。
故事讲完。
那地方我们后来真去了,柏油马路直直劈开山脊,崖壁刷着白色标语“注意落石”。瀑布早没了,只剩一段被炸成台阶状的干沟。
我蹲下去抓了一把土,还是湿的,却什么味也没有——既没有花香,也没有尸臭。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还在风里飘着,只是换了个颜色,等人再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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