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家庭影像FamilyLens
《东方花园》这部由青年导演周俊森耗时十年记录的家庭史诗在2025FIRST青年电影展上亮相,导演周俊森、代坤以摄影机为手术刀,剖开一个四川家庭四代人的创伤与愈合。
影片不仅斩获第十九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评委会特别提及」与「观众选择荣誉」,更在展映期间引发了一场关于家庭记忆的集体共鸣。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 / 代坤
中国大陆|149分钟|纪录/真实|彩色+黑白|2025|四川方言丨
第19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纪录片特别提及 / 观众选择荣誉
影片简介:十年时光,导演以家人的身份回到家中,迷失在过往的姐姐,沉沦于秘密的父亲,一切倒映在镜中…当母亲无言的叹息再次响起,他的眼中,这个残存的宗族式家庭相聚又分离,死亡来临,他们尽情歌唱。
《东方花园》预告片
《东方花园》打破了银幕与现实的边界,终将抵达更多观众的内心深处,当那些在暗处早已蒙尘的家庭往事被唤醒,每一个观众都在寻根追忆之旅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以下是家庭影像编辑部对导演周俊森导演的专访。
01 东方花园的梦中人
我是周俊森,今年三十一岁。十年前我开始拍摄我的家庭,时间回溯到2014年。偶然的一次纪录片拍摄作业促使我拍摄了久别重逢的姐姐,从此也让我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焦虑中。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的时候发生意外被拐卖到了山西,被迫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
虽然我跟姐姐见面次数很少,但她很快地接纳了我这个陌生的弟弟,或许这是血缘关系中的独特情感链接。而当我以探望姐姐的三个孩子的名义回到山西时,我被卷入到了姐姐个体生命中的痛苦漩涡当中。当我面对着买下我姐姐的人时,我背叛了自己的内心,展现出了我最软弱的一面。他囚禁我,恐吓我,但面对着阻止姐姐回家的仇人时我却退缩了。那时候的我是20岁,而这次山西的拍摄经历让我痛恨自己,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不敢面对拍摄素材的。在酒精的麻痹状态下我才敢浏览素材,我多希望镜头里的我是暴力的,更无畏无惧的。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代坤
我发现镜头给不了答案,我并不能用拍摄解决当下姐姐的困境。我没有办法让姐姐与她远在山西的三个孩子团聚,不能让理应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于是我第一次放下了摄影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当我再一次把摄影机开机,镜头转移向了我的父亲。因为医生告诉我,父亲剩下的生活不会太长。尽管我的镜头不能解决问题,但依旧开始用影像留住父亲生动的模样。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父亲说“之后的每一天都要开心的生活”的话音刚落,大伯酒后无意中点破父亲的患病真相,父亲的情绪突然崩溃了,一边哭,一边怒吼:“我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在场的姐姐姑妈们都在哭,我只想拉着父亲离开当下的时空,远离已经知情的家人。父亲不愿意走,他坐在椅子上,我拽不动他。这一刻我放下摄影机,又想放弃了。
后知后觉的我意识到需要找到一个人来帮助我,在我想要放下摄影机的时候推动我,加上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考研与家事的双重压力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严重的偏头痛让我不能再聚精会神地拍摄。这时候另一位导演代坤加入了,同时也为影片带来了他者的视角,打破了家庭边界的情感僵局。这让私影像独有的私密性与家庭的包裹性被从家庭外部打开了一个口子,对每一位家庭成员建立单独的影像空间。在这种影像空间里,我不再是摄影机背后的人,我只是周俊森。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和代坤在影展现场
伴随着影片的拍摄,作为创作者的我从中获得经验,对于家庭困境与自我的逃避也在其中显现。当面对大姑父去世的家庭变故时,我开始了蜕变,拿着摄影机推开了大姑父遗体所在卧室的门时,也不再逃避命运给我的悲剧与挫折。曾经种种我不曾直面的事情,虽然摄影机开机着,尽管我仍在场,但却侥幸地坚持着我在摄影机背后的客观。
拍摄者与亲历者的身份在我体内融合,完全浸入到家庭故事中。没有脚本和大纲,没有简介与故事脉络,任凭一切发生,一大家子人相伴同行。因为此刻的我相信:在影像素材中我和我的家人生动可爱的生活在一起,在影像之外,我们仍然能感受到逝去生命留下的有关于爱的生命吻痕。而在影片的后半段,我与家人一起重看素材,我把我所追求的故事与影像的力量传达给了他们,他们感受到了这股力量,我的一家人在影像中与逝去的家人永恒地生活在一起。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代坤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没有把我送到成都读书,我们一直生活在家乡,一直生活在名叫东方花园的小区。在梦里,我成长到了三十岁,成为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大人。在梦中的家里我抱怨父母没有给我提供更好的资源和物质生活,但我的父母是年轻、健康并恩爱幸福的,梦醒过后,我真希望这个梦是真实发生的,于是影片的片名就叫做《东方花园》,献给我曾经童年时期的家,回不去的家。
02 摄影机是我的眼睛
我与《东方花园》都是第一次参加电影节展,在来到西宁前我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电影节的流程完全是陌生的状态,忐忑不安、但又万分期待。我非常开心在《东方花园》的首映就遇到同样真诚与热情的观众朋友们,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女孩,话筒交给她后,我发现她在哭,她告诉我说:“她很理解我的感受,她在创作上也曾经放弃过。看完这部片子,她会鼓起勇气完成未完成的创作计划”。
《东方花园》在影展映后现场
其实在来之前也有一定的预期,对于观众,对于影片的反馈。我的家人也收获了很多观众朋友们的喜爱,有一个男孩在放映交流结束后走到我的面前告诉我说:“特别喜欢片中的我和我的父亲,虽然父亲可能犯了一些错误,但他带给人的乐观情绪非常强烈,他对家庭的责任与他对生活的热忱让人动容”,他强烈的要求我把这段话转达给父亲,我跟父亲说“大家看完《东方花园》后都很爱您”,在我父亲身上流淌着的是一种苦中作乐亦或是天生乐观的精神血液,这属于四川人的生活态度,我想这就是川渝地区特有的人文精神吧。
7月27日,我的父母来到了西宁,我带着他们感受了影展的观影,也拿到了我们的海报和物料,影展闭幕那天我带着他们走上了青年盛典的红毯。在电梯里遇到了影展的观众或是影人,问我父亲说:“您是东方花园的爸爸吗?”得到我父亲肯定的回应后,他接着说:“我们看完《东方花园》后感受到您的儿子很爱很爱您,您是个很好的人。”在此之前父亲对于自己的秘密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是惶恐的,而在那一个平凡的时刻,在电梯如此密闭的空间,这位朋友给银幕之外的父亲反馈了巨大的善意。
《东方花园》在影展闭幕式红毯 左四至左六为导演周俊森和父母
每一次映后交流皆会带给我无限的思考与正向的情感反馈,FIRST影展结束后《东方花园》幸运地见到了南京的朋友,在一个非常温馨的美术馆里,我清晰地看见了每一位前来观看影片的观众朋友们,我能感知到每一个人的情绪波动,以及在影片中与我产生的共鸣的火花,我希望大家能够通过《东方花园》这部影片带给不幸有相似经历的人更多的慰藉与力量。
《东方花园》在南京后窗放映
创作帮助我对摄影机的理解更加清晰,摄影机就像是我的眼睛,我的笔。在《东方花园》里创作者与亲历者是相通的个体,当我作为“我”带着摄影机回家时,我不会像“外来者”带有更强的记录性与摄影机的在场性。我的家人在我的摄影机面前自由地哭泣,表露自己的情感。并且它带给我了另一个视角让我有机会去阅读家人,而在阅读中带来了对于个体生命、时代的理解与感悟。
在反反复复的观看过程中,我逐渐剥离掉属于他们的社会身份,我切实的去感受个体生命力的绵延,就像影片的片尾曲,我母亲唱的那一首《一半疯了一半算了》,那一刻母亲就是她自己,她可以为自己歌唱,为自己而活,书写属于自己的生命诗篇。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代坤
作为青年创作者,我想给同样在创作私影像的同路人提供一些简单的经验分享,一定要正视创作者的在场性与存在性。摄影机和创作者在的场域空间,对于被拍摄者一定是会有影响的。既然这种影响是客观存在的,那我们就不要回避亦或是剥离掉这种在场性。将自己个体的生命体验和自己的创作者的在场性暴露出来,这会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直接的表达方式。
我相信创作中保留的在场性会带给观众更多的体验,并且观众也会被更深地链接到影像故事中。在私影像的创作中,我会感觉刻意抹除客观的创作者在场性是一种不坦诚的表达,把自己最擅长最浓烈的生命体验直接表演在影片当中,我认为艺术亦或者是电影最重要的就是情感,将这种情感直接暴露并且放置在影像空间当中,这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最深刻的感悟吧。
03 斩断“遗传厄运” 终于春暖花开
十年之前我的短片《姗姐回家》去到了香港大学生电影节,在那里我遇到了导演文牧野。他带着他的短片《安魂曲》去到香港,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特别奇妙的是,文牧野导演是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的终极评审。《东方花园》被观众认可评为观众选择荣誉时,为我们颁奖的正是文牧野导演与郭采洁老师。
这是我在影片创作生涯的小确幸,而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是接过郭采洁老师手中观众选择荣誉奖牌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是性格内敛的人,她这辈子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她亦很珍惜。但能让我的母亲站在被行业认可的影片荣誉领奖台上,让母亲享受观众认可的掌声,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东方花园》获得「观众选择荣誉」左三为导演周俊森母亲
父亲确诊的那段时间,天气总是反常的晴朗,阳光普照。
在一次醉酒自白的夜晚,我向镜头透露了又一个秘密,“我想我成为不了父亲”,父母的付出让我感到沉重,这份沉重源于代际的悖论,就像那些刺眼的阳光,越是明亮,越能照见命运的不可违逆。
我在剪辑台上反复阅读拍摄素材,思绪也在记忆的迷宫里穿梭着。推翻了无数的版本,最后发现唯一不变的线索竟是我在家庭生活中的情感流动轨迹。从当下开始,我任凭着我内心的情绪游走,我把自我袒露在影像中,一点点梳理我与我的家庭关系。面对复杂的人物关系时,我们选择借鉴《百年孤独》的家庭树手法,将家族的四代人的命运牢牢捆绑,每一个分支都是承载着血缘与命运的交织。
我曾经想把镜头化作正义与公道,而自从去年九月开始,我回到家乡,再次感受到了姐姐平静的生活,脸上也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神情。她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秩序了。父母曾劝我放弃执着地追责,在此刻我读懂了背后的深意。正义不只有惩罚施暴者,更重要的是守护幸存者的安宁。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代坤
我对家庭的理解一直在流动着,在父亲确诊前,家对我来说更像是需要逃离的场所。那些沉重的秘密、残缺的记忆、童年的阴影,都让我本能的逃避。而当父亲患病如同地动山摇般降临,我们这群散落在各处的人,竟因又一个悲剧聚拢在一起。我开始重视我的家庭成员,虽被命运安排和挑逗着,但我们似乎找寻到了某种轻盈。我们一家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散步,带着小猫在河边游玩,这些平凡的日常,成为了我最珍贵的礼物。《东方花园》的创作过程就像是一场家庭治疗,镜头不仅记录着我们的伤痛,更缝合起了经年累月的伤痕。
当我看到豆瓣上的那条评论“《厄运遗传》版本的《四个春天》”时,我深刻地意识到:真正的疗愈不在于如何面对过去,而在于如何改变未来。我务必用双手托举起下一代,陪伴我的小侄儿去弥补他从小缺失的父爱,解决小侄女的求学问题,让她们都能拥有个好的未来。孩子们不必重蹈我们的命运,理应生活在春暖花开的美好世界。
《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
在我的电脑里,藏着一个尚未完成的电影剧本。女主角以我的母亲为原型,讲述了一个城市女孩偶然闯入了失独的艾滋病家庭,她与中年丧子的母亲骑着三轮车向高原进发。这个看似离奇的故事,实则是我对于家庭关系的另一种想象。而当故事里的两位女性选择回到城市,帮助曾经背叛过她的男人,某种超越虚实时空的和解已然发生。
在东方花园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时空,在无数个未能实现的如果背后,这部电影是给家人最好的时光宝盒,永远有继续提问的勇气,让所爱之人活出另一种可能。
自述:周俊森
采访:郭佳欣
编辑:A l e x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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