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三,在城南老街上开了家小小的绸缎铺子,名叫“云锦坊”。铺面不大,但临街的位置尚好,每日里也有些许顾客光顾。我自小跟父亲学了些绸缎知识,勉强能维持生计。
六月初八那日,天气闷热得厉害。午后刚送走几位客人,我正倚在柜台边打盹,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探头望去,只见对面胭脂铺前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什么。
“林掌柜,不去瞧瞧热闹?”隔壁茶叶铺的老赵朝我喊道。
我摇摇头,正要缩回店内,却见一个粉色物事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招牌幌子上。我踮脚伸手去够,那东西却顺着幌子滑落下来,直直掉进我怀里。
低头一看,竟是一件女子贴身小衣,粉色软缎上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边角还用银线勾勒出云纹。我顿时面红耳赤,这东西若是让人瞧见,我这清白名声可就全毁了。
正慌乱时,对面胭脂铺里冲出一位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指着我的鼻子就骂:“好你个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偷拿女儿家私物!”
我慌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是它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
“胡说八道!难不成它长了翅膀飞到你手里?”姑娘气得脸颊绯红,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衣物,“大家快来看啊,绸缎铺的林掌柜是个偷女儿家衣物的贼胚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我百口莫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姑娘骂够了,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留下我在原地尴尬不已。
后来才知,那姑娘是对面新来的胭脂铺掌柜的外甥女,名叫苏婉宁,因家中变故,前来投靠舅舅。自那日后,我每每见到她都绕道而行,她却似乎与我杠上了,但凡碰面,总要冷眼相待。
七月中旬,城里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绸缎展销会。我带着精心准备的几匹新料子前去参展,没想到苏婉宁竟也在场,代表胭脂铺展示新制的丝绸香囊。
展销会最后一日,主办方突发奇想,要绸缎铺和胭脂铺合作,现场展示一款融合两家所长的新品。偏偏抽签决定,我和苏婉宁被分到了一组。
“真是冤家路窄。”她冷着脸,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合作。我选了一匹月白云锦,她调了清雅的梅花香。我裁剪缝制,她填充香料、绣制花纹。两人互不搭理,手上的活儿却配合得意外默契。
香囊制成时,围观者纷纷叫好。那香囊形如满月,面料柔软光泽,绣工精细,香气清远而不腻。主办方大为赞赏,将之评为当日最佳作品。
展销会结束后,我收拾摊位准备离开,苏婉宁却犹豫着走了过来。
“林掌柜,”她声音低低的,“这些日子...或许是我误会你了。”
我有些惊讶,抬头看她。她继续道:“方才见你制香囊时专注认真的模样,不像是会做那等猥琐之事的人。”
我苦笑:“本来就不是我偷的,那天真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她微微点头:“我后来想了想,那日我在楼上晾晒衣物,突然起了一阵大风,许是真被吹落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当众辱骂你。”
见她诚恳道歉,我心中芥蒂顿时消了大半:“也怪我,当时慌张,没能好生解释。”
自此,苏婉宁不再对我冷眼相待。偶尔在街上遇见,还会点头致意。有时她来我店里替舅母选购布料,我们会聊上几句。我发现她不仅手巧,对绸缎也颇有见解,说起刺绣纹样、染料配色,头头是道。
九月初,她舅舅突然病故,胭脂铺被迫关门。苏婉宁无处可去,整日愁眉不展。我看在眼里,心下不忍,想起展销会上合作的成功,便冒昧提议:“苏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来我店中帮忙?我正缺一个懂刺绣和纹样的人。”
她愣了片刻,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我怕引人闲话...”
“清者自清。”我笑道,“咱们正经营生,怕什么闲话?”
于是苏婉宁便来了云锦坊帮忙。她手艺精巧,设计的纹样新颖别致,吸引了不少顾客。我们还合作推出了绣花香囊、丝绸胭脂盒等新品,生意日渐红火。
相处日久,我发觉自己对她渐生情愫。她似乎对我也有好感,但我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腊月里,一桩意外改变了一切。那日我外出采购,回来时只见店铺浓烟滚滚。冲进去一看,苏婉宁正拼命抢救架上的绸缎,火舌已窜至房梁。
“快出去!”我大吼着冲过去拉她。
“还有账本和银箱!”她挣脱我,又要往火里冲。
我强行将她抱起冲出火海。刚到门外,就听身后轰隆一声,房梁塌了半截。
铺子烧毁大半,幸得邻里相助,火势才未蔓延。清点损失时,我唉声叹气,苏婉宁却泪流满面:“都怪我,若不是我执意要救那账本...”
“铺子烧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没了。”我打断她,“你比什么都重要。”
话出口,我俩都愣住了。四目相对间,情意已不言而喻。
重建铺子需要一大笔钱。我正发愁时,苏婉宁拿出一个绣囊,从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嫁妆,你先拿去用。”
我坚决推辞,她却道:“若不是我,铺子也不会烧毁。你若过意不去,就当是我入股了。”
无奈,我只好收下。重建后的云锦坊比以往更加兴隆。我与苏婉宁的感情也日益深厚,终于在那年七夕互诉衷肠,定下终身。
我们选了个黄道吉日准备成亲。婚礼前夜,苏婉宁送来一个精致的绣囊:“明日迎亲,需以此物为凭。”
我接过绣囊,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沉浸在喜悦中,也未多想。
翌日,我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花轿前往接亲。至胭脂铺旧址(她暂居于此),却见大门紧闭,怎么叫也不开。
正疑惑时,窗口传来苏婉宁的声音:“林掌柜,你说凭绣囊接亲,可你手中的绣囊是何样式?有何特征?说得对了,我便开门。”
我这才想起细看手中绣囊。这绣囊做工精美,以金线绣着鸳鸯戏水图,但似乎并无特别之处。我如实描述,里面却道:“不对不对!这可不是我昨日给你的信物!”
我顿时慌了,急忙下马仔细端详绣囊,忽然发现绣囊内侧似乎有字。拆开一看,里面竟有一张纸条,上书:“真信物在城南柳树下。”
围观亲友哄笑起来,只当是新娘在戏弄新郎。我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匆匆赶往城南。
柳树下空无一物。我正茫然四顾,忽见树干上刻着一行小字:“向东百步,石桥下。”
我心下诧异,依言东行百步,至石桥下,摸索半天,果真在桥洞中发现另一个绣囊。这个绣囊与先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鸳鸯的眼睛颜色略深。
我满腹疑云,匆匆赶回迎亲处,将绣囊递上。窗内沉默片刻,忽然传来啜泣声:“这也不是我给的信物!林掌柜,你莫非不愿娶我,故意弄丢信物?”
我大惊失色,忙道:“婉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确实按你指示找到了这个...”
“我何曾给过什么指示?”窗子猛地推开,苏婉宁泪流满面,“我给你的绣囊内侧绣着我的小字‘宁儿’,你一摸便知,何须到处寻找?”
我如遭雷击,顿时明白有人从中作梗。可谁会做这种事?又是如何将绣囊调包的呢?
正当混乱之际,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手高喊:“林掌柜留步!有要事相告!”
来人是我旧日同窗李文昌,如今在衙门当差。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道:“林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将他引至一旁,他低声道:“今早衙门抓到一个贼人,审讯时他供出一事,说受人指使,今早趁你不备,调换了迎亲绣囊。”
“何人指使?”我急问。
“那人遮面,不知相貌,但给了贼人十两银子,让他务必拖延你的迎亲时辰。”李文昌道,“贼人还交代,指使者声音尖细,似是宫中所用...”
我脑中轰然作响。宫中?我一介布衣,如何与宫中扯上关系?
忽然,我想起苏婉宁的身世。她从未详细说过父母之事,只道是早年双亡...
我快步走回窗下,朗声道:“婉宁,请你舅舅出来说话!”
窗内静了片刻,苏婉宁的声音带着困惑:“我舅舅?他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那平日里来看你的那位长者是谁?”
“那是我父亲旧友,自我父母去后,一直看顾于我。”
我心中疑云更浓,还待再问,忽见一队官兵疾驰而来,为首者高呼:“奉旨查案!闲杂人等退避!”
人群哗然,纷纷退开。官兵径直来到窗前,下马行礼:“请问可是苏婉宁苏姑娘?”
苏婉宁推门而出,面色苍白:“正是民女。”
为首官员展开一卷黄绢:“圣旨到!苏婉宁接旨!”
在场众人慌忙跪地。官员朗声宣读:“查苏氏婉宁,乃已故苏州织造苏明远之女。苏明远蒙冤十余载,今案情大白,特予平反昭雪。追赠苏明远为太子少保,谥忠烈。其女苏婉宁,准入宫受封...”
我跪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苏州织造苏明远?那可是十年前因贡品案被抄家的大官!原来婉宁竟是罪臣之女?如今平反,她又要入宫受封?那我们的婚事...
宣旨完毕,官员对婉宁道:“请苏姑娘即刻收拾行装,随我等进京面圣。”
婉宁却不起身,抬头坚定道:“大人,民女已与林掌柜有婚约在先,今日正是迎亲之日。请大人回禀圣上,民女愿放弃封赏,只求与林掌柜相伴终生。”
官员面露难色:“这...圣命难违啊...”
正当僵持之际,又一阵马蹄声传来。这次来的是一辆华贵马车,车停后,一位锦衣老者缓缓下车。
婉宁一见此人,惊呼道:“秦伯伯!”
那老者向官员出示一面金牌,官员立即躬身退后。老者这才对婉宁道:“宁儿,好久不见。”
“秦伯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宁急切地问。
老者叹道:“你父亲蒙冤时,将你托付于我。这些年来,我暗中保护,让你以胭脂铺掌柜外甥女的身份藏身市井。如今案情大白,圣上不仅要为你父平反,还要重赏于你。”他顿了顿,看向我,“但我没想到,你会与这布衣掌柜产生情愫。”
婉宁坚定地握住我的手:“秦伯伯,我与林掌柜真心相爱,求您成全。”
老者目光如炬地打量我许久,忽然问:“林掌柜,你可知你手中绣囊的来历?”
我一怔,举起两个绣囊:“您说的是哪个?”
老者指向我从桥下找到的那个:“这个。”
我摇头。老者长叹一声:“这是十年前,苏明远亲自监制的贡品之一,后来成了定情信物,送与他挚爱之人。”他转向婉宁,“宁儿,你可知你母亲是谁?”
婉宁茫然摇头:“父亲从未提起...”
“你母亲,”老者缓缓道,“是当今圣上的妹妹,长安长公主。”
全场哗然。我更是目瞪口呆。
老者继续道:“长公主产后体弱,不久便去世了。苏明远未曾再娶,独自将你抚养长大。后来遭人陷害,抄家问罪。他在狱中托人将你送出,求我保全你的性命。”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与另外两个几乎一模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信物。三个绣囊本是一套,是当年苏明远为长公主特制的。一个留于长公主,一个苏明远自藏,一个放在了你的襁褓中。”
婉宁颤抖着接过第三个绣囊,果然在内侧发现了“长安”二字。
老者道:“圣上思念妹妹,见物如见人,故而一定要找回你。但你若执意嫁与布衣,圣上也不会强求,只是...”
“只是什么?”婉宁急问。
“只是这林掌柜,”老者目光忽然锐利起来,“恐怕并非普通布衣那么简单。”
我心中一凛:“大人何出此言?”
老者微微一笑:“林掌柜,你可知道你父亲林云山的真实身份?”
我愣住了:“家父只是普通绸缎商...”
“非也。”老者摇头,“你父亲本是宫中织造局管事,因不满当时副局长贪污贡品材料,愤而揭发,反被陷害,不得不隐姓埋名,逃离京城。而那副局长,就是陷害苏明远的主谋!”
这一连串的真相让我头晕目眩。原来我父亲与婉宁的父亲早有渊源,都是被同一个奸人所害!
老者又道:“更巧的是,当年为你父亲与苏明远传递证据的,正是老夫。可惜证据被截,二人双双遭难。如今奸臣已除,两家沉冤得雪,没想到下一代竟又相遇相爱,真是天意啊!”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这离奇缘分。我与婉宁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最终,老者同意为我们请示圣上,求特准我们的婚事。出乎意料的是,圣上不仅准了婚事,还赐下厚礼,命我在京城重开云锦坊,专供宫廷绸缎。
三个月后,我与婉宁在京城举行了盛大婚礼。圣上亲自为我们主婚,满城轰动。
洞房花烛夜,婉宁忽然问我:“那日调包绣囊的,究竟是谁的人?”
我笑道:“是你秦伯伯的安排。他说要试探我对你的心意是否坚定,也要让圣上看到你我情比金坚,不会轻易被拆散。”
婉宁嗔怪地捶我一下:“原来你们合伙骗我!”
我握住她的手,深情道:“若不如此,怎显得出我迎娶你的决心?哪怕寻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信物,娶你为妻。”
她从枕下取出那个最初引发我们缘分的粉色小衣,如今已被她改制成一个精致香囊:“这个还你。若不是它‘飞’到你怀里,我们也不会有今日。”
我接过香囊,会心一笑:“真是天降良缘。”
窗外明月皎洁,一如那日初见时的光景。谁能想到,一场误会竟成就如此奇缘?人生在世,缘分二字,真是妙不可言。
云锦坊后来成为京城第一绸缎庄,我们的故事也被传为佳话。每当有新客问起店中为何挂着一件粉色绣囊,我都会笑答:“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而婉宁总会补充道:“是一个关于缘分、误会和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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