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14日下午两点,师傅,再往前开三里,我就能找到那片试种魔芋的坡地。”何家庆掀开卡车帘子,冲着驾驶室喊。司机回头瞄了他一眼:“老先生,山里路滑,真要去?”一句简短的对话,拉开了这位大学教授兼“县长”的西南流浪记序幕。
车停下后,何家庆把卷得皱巴巴的《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贫困县名单》塞进挎包,独自向山里钻。谁能想到,这趟“说走就走”的科考兼扶贫之旅,会持续整整305天,横跨八省,行程三万公里,差点搭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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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当时49岁,安徽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副教授,绩溪县挂职副县长刚卸任不久。按常理,回校写论文、带研究生、等评职称,日子稳得不能再稳。他却说:“我欠山区一座山,得还。”
债从何来?要追溯到1956年。那年小何家庆七岁,家住安庆,父亲拉板车养八个孩子。学费交不起,许维实老师给他免了学杂,还送旧胶鞋。父亲把烟盒拆开,在纸背写下“9月7日,不知名同学送棉裤一条”,一笔一划,全是欠条。老人语气坚决:“儿啊,这些账,你长大要一笔笔还。”账目沉甸甸,压在何家庆心头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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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留校后,他把每月47元工资省出一半,攒科考经费。1978年春,他背干粮进大别山,足足225天。蚂蟥咬得小腿稀烂,夜里抱着植物标本取暖。猎人把他从悬崖边拉上来,怎么问都不肯留姓名,他跪下来磕了一个头。那次,他带出上万份标本,让国人第一次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大别山的植物资源。
1989年,他到绩溪挂职。绩溪老蚕法落后,养蚕亏本。别人研究“卷叶温室”,他琢磨“小蚕片叶立体育”,还挑了尚田乡做试点。第二年洪水,乡亲们家当全泡了水,他把政府刚报销的千元路费捐出去。有人劝:“县长,先救自己吧,血吸虫病拖不得。”他摆手:“蚕农今年能增收三十万,这病值。”
魔芋的机会是他自己找来的。翻文献时发现,中国西南有大片山坡地,土壤瘠薄,传统作物产量不高,而魔芋耐瘠、价格好。他兴奋地拍桌子:“这玩意能救穷县!”可实验田不在实验室,在七弯八拐的深沟里。于是有了1998年那趟人间蒸发般的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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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最凶险的一回,他顺风搭上一辆运矿卡车,被车主当成免费劳力,关到山里砸矿石。一吨石头砸了一天,他手起水泡,眼冒金星。晚上只分到半盆猪食拌糠,他照吃不误,还塞进兜里留作路粮。他后来打趣:“猪吃得都长膘,我吃了能顶命。”
魔芋课在酉阳县一个破祠堂开讲。下山路滑,一位六十多岁老汉把他扛在背上,硬生生走了四十里。到村口,老人喘得说不出话,只抖着肩膀憨笑。何家庆轻声问:“大哥,图啥?”老汉指指远处还没出土的魔芋苗,“盼明年有钱给娃念书。”
305个昼夜,何家庆随身带着17个新品系种球、两本植物志手稿、一包霉馍馍和17张县级公函。公函像一张张“通关文牒”,证明他不是骗子。可夜深人静,他也怕——怕钱花光、怕病倒深山、怕父母妻女收不到消息。偏偏信寄出去两个月才到家,他在山沟里继续跋涉,家里人心悬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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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2月28日,他终于回到合肥。进门那一刻,体重只剩40公斤,头发乱作一团。“等我收拾干净再抱你们。”他说完就晕倒。醒来后,第一件事是整理数据,撰写《魔芋栽培新技术》。他说:“人会老,书不会老,我不可能天天在田里蹲,但书可以。”
魔芋之后,他盯上瓜蒌。“止咳平喘要靠它,种好了也是钱。”70岁前,他跑遍20多个省做技术辅导。动身前总是那句话:“等不得,老百姓急。”同事提醒他肝硬化指标高,他笑:“走路能让血液流动,医生都说运动好。”
2019年10月9日凌晨,合肥秋风微凉。家人发现床头放着一封新写的遗书:“若我不在,将眼角膜赠与儿童,两眼还光明。”这位“魔芋大王”“最牛县长”就此谢幕。葬礼那天,西南山区寄来一麻袋土,说是“还您一座山”。送土的人说,老人家常讲一句话——“谁给我一捧土,我便还他一座山。”如今,这句话被乡亲们当成真理凿进了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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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何家庆生平写作履历,容易陷入歌颂模式。我更在意背后逻辑:他为什么始终选最苦的路?答案可能朴素得惊人——自小那本“烟盒账本”告诉他,受过的恩是债。债只能用一生去还。科技、职称、荣誉都是工具,真正让他日夜难安的,是账没还清。
有人说他的故事像传奇,其实他的办法并不玄妙:调研、实验、推广、迭代,循环往复,直到老去。艰难的是把科研从象牙塔搬进泥土地,一沾汗水就泥泞。多数人嫌脏,他无所谓;多数人要报酬,他说“自费也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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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再提技术扶贫、乡村振兴,很多方案高屋建瓴,也容易落到纸上。何家庆留下的17个魔芋品系、两本种植手册、五米多长的“通关文牒”,告诉我们另一条路:先抬脚,再谈理想。技术该去哪儿,脚就迈去哪儿。对老一辈知识分子而言,这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对后来者而言,也许更像一句提醒——天高路远,不缺论文,缺的是肯把论文背进山谷的人。
何家庆把自己的一生折成一张长长的行程单,终点写着“人民”两个字。走到头,他把眼角膜交给了陌生的孩子。光亮从此穿透黑暗,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技术输出,简单而直接,如同他那句口头禅:“我得赶路,山里人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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