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经济上行期的富豪别墅，不屑于安装那么多门 | 大师的家

JALO HOME ∣ ISSUE 360

我们推崇MCM风格，我们也喜欢看大师的家（写了一个系列了）。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恰巧有一个别墅，基本同时符合这两条要求。虽然呢，不是设计大师的家，但是由当时非常著名的建筑师、室内设计师，还有景观建筑师合力完成的，在几十年里，成为现代建筑和设计史上的经典之作。

让我们来领略一下，看看能从这种经典中学到什么：▼

米勒别墅建成于1957年，屋主是美国著名实业家和慈善家米勒（J. Irwin Miller）。

这座MCM风格的豪宅，由那个时代最富盛名的三位大师——建筑师沙里宁（Eero Saarinen，就是设计了郁金香椅那个沙里宁）、室内设计师Alexander Girard 和景观建筑师Daniel Kiley合力完成的。

说起MCM（全称是Mid-century Modern），老有人管它叫“中古风”。可我觉得，“中古风”这个翻译非但不准确，还容易误导。它真正的意思，其实是20世纪中叶的现代风——更准确地说，是1930年至1975年间的一次设计变革，涉及的领域涵盖了建筑景观、室内、产品和平面设计。

MCM是现代设计的一种，只是从线条到色彩，都更尊重经典，更有人情味儿

本质地来说，MCM依旧是现代主义的某种反应，崇尚极简、重视功能的特色，都与现代主义一脉相承。但是相比典型的现代主义国际风格，MCM的线条和形式没有那么冷硬，更尊重经典，也更注重与自然的和谐呼应，这其中，都不难窥见斯堪的纳维亚的设计传统，加之在MCM风行期间，巴西与北欧的设计大行其道风靡一时，因此，有人又索性管它叫“北欧风”……

叫什么大家自己看着办吧，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来讲讲米勒别墅本身。

/ 现代外观 古典布局

别墅的主人，米勒（J. Irwin Miller ），是知名企业Cummins的继承人, 标准的富二代，从小接受精英教育，耶鲁大学读完本科后，又去了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三年后取得一等荣誉。硕士毕业后，他回到美国，接管家族企业，除了管理经营企业大获成功之外，他一生为宗教与种族平权做出过无数贡献，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时代精英。

建造这栋米勒别墅的初衷，主要是两个：一是作为实业家，社交活动频繁，一年到头，总少不了世界各地纷至沓来的宾客，所以需要一个“自己的地方”来招待朋友。二是，彼时米勒夫妇已经有了孩子，所以在招待宾客的同时，又叠加了一个功能，就是要让自己的孩子们有个舒适美好的成长环境。

米勒别墅外景，从外观看这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建筑，直线条，方盒子，极少装饰

米勒别墅外观

从外观上看，米勒别墅符合现代主义的经典范式的所有特征：方盒子、直线条，极少装饰，看起来充满了与古典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坚定立场。但是，你恐怕很难猜到，它的整个“骨架”布局，根本上还是古典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帕拉迪奥式的。

说到帕拉迪奥，自然就绕不开Andrea Palladio，这位帕拉迪奥建筑的鼻祖毕生追求希腊神庙式的对称均衡和完美比例，更有建筑学巨著《建筑四书》传世。

几年前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我特意绕道在意大利维琴察停了一天，去看帕拉迪奥经典之作：圆厅别墅。

帕拉迪奥经典之作：圆厅别墅

可能从平面图上很容易看出，这栋典型的帕拉迪奥建筑，入口处有柱廊连接室内外空间。内部为四方形，中心部分的圆厅是公用空间，四个角上又分别有四块私人空间。

帕拉迪奥的圆厅别墅平面图，四个角是私人空间，中间是公共空间

这种布局常见于欧美国家一些公共建筑中，比如图书馆、市政厅等等。但是，为什么说米勒别墅的布局是帕拉迪奥式的？看平面图：▼

米勒别墅平面图，同样也是四个角是私密空间，中间是公共空间

和圆厅别墅一样：厨房卫生间等功能区域、米勒夫妇的卧室、儿童房以及客房这些较为私密的空间，分布在四个角上。中心区域起居室，则是整栋房子的公共空间，是不是非常“帕拉迪奥”?

不仅如此，房间的尺度、比例，也严格按照帕拉迪奥的经典巨著《建筑四书 》的教导：合乎人体比例，宽敞而非大而无当。所以说，沙里宁在米勒别墅的设计中，并未完全抛弃传统，相反还相当程度地借鉴了经典。

这种对“古典精髓”不着痕迹的承袭，相比那些一弄古典就只会赤裸裸地照搬曲线雕花各种细节的菜鸟，当然是不知高到哪里去。设计师圈里也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天下文章一大抄，借鉴并无不可。但一流的设计师，抄的是神，末流的设计师，抄的是形。

/ 将功能最大化的开放式布局

米勒别墅的空间，除了卧室和卫生间，几乎都是流动的，不设有清晰的边界和隔断。这种开放式布局（OPEN PLAN）的设计，明显承袭自现代建筑师上另一位大师——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这是我前几年在巴塞罗那旅行时参观Mies 设计的Barcelona Pavilion时拍的：室内外的空间并未完全隔断，在玻璃墙的右侧尽头，室内外空间仍然还是互通的。而这种空间上的“流动性“，在整栋房子里随处可见。

这种开放式布局设计的优点显而易见：▼

首先视觉上显深阔而宽敞。视线受阻的时候，人容易感受到压力。你就想想吧，人是站在酒店大堂心里舒坦呢，还是站在电梯间舒坦。

其次有利于社交和家人间的互动。文章最初提到的建造米勒别墅的两大初衷，再温习一下：一是作为实业家，要满足频繁的社交需要，有个地方招待熟悉的朋友。二是为人父母，给孩子们创造一个舒适美好的成长环境。

一个精英实业家的社交，和《唐顿庄园》那种社交，那可不是一回事儿。旧贵族不事生产， 有的是单一用途的空间：琴房、书房、小会客厅、大会客厅……而现代精英每天都有很多正经事要办，生活和社交不可能完全分开，空间上当然也就有多用途、多功能的诉求。

起居室与其他空间之间不做隔断，宾客的活动空间就可以相对灵活些——在过道上谈点业内秘闻、在客厅扎堆聊天、到餐厅取一杯冰凉的香槟、凑到一起听孩子们四手联弹，或是到室外草地上打球玩游戏，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看见或听见彼此，便于互动。无论从哪里移动到哪里，都不会有墙、门这些生硬的阻隔。

米勒别墅的空间阻隔很少，中间是一个下沉式沙发客厅区域

公共区域承担着公共功能，会客弹钢琴都在这里实现

这种开放式设计，对家人也同样重要。前面提到《唐顿庄园》，其实我们中国人古来也是如此。去江浙或是皖南一带看古建筑，三进五进，庭院深深。主人在一个地方待着，要想知道家里其他人在什么地方，最快的方法是差佣人去找——这种充满了尊卑和区隔的设计，到了现代社会，当然就全面没戏。所以我每次一听人念叨，说是想我“给设计建个四合院”什么的，都感到莫名其妙……

大力主张开放式设计的美国著名建筑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曾表示：开放式设计更有利于家庭平等。比如说家庭主妇可以在一个开放式的厨房中，在和家人的互动中做家务，而不是在一扇紧闭的门背后，在一个封闭的被遗忘的厨房里忙忙碌碌。不光如此，开放式设计还可以使得一家人既独立活动，又彼此关联：爸爸在客厅看报、妈妈把水果放到餐厅台子上，哥哥和妹妹在花园里游戏——彼此能够看见对方，又互不干扰。

最后当然是更有利于采光。户外巨大的花园和开放空间，自然光线充沛，屋里每个角落都很明亮，白天不需要开灯。这让我想起有些传统户型，起居室起码安了四五个门。大白天的，门一关，起居室跟暗室差不多，不知道能干啥。想想看吧，现在这房价，按每平米三万块计算，客厅算20平米吧，要是不幸摊上这么个暗客厅，起码有60万花得不明不白吧……现在这类倒霉催的户型越来越少了，如果不影响承重，尽可以打通不必要的阻隔，打造自己的Open Plan。

开放式布局的好处太多了。有利于家人沟通，还有利于采光

事实上，区隔空间的巧妙方法很多，比如米勒别墅的客厅，通过下沉式沙发与地面形成高差，轻轻松松地隔开了起居室与其他区域。一眼看过去，根本不会有任何障碍物阻挡你的视线，但是一望而知，这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米勒别墅客厅下沉式沙发

客厅的不同区域，可以用地毯或者挂帘来区隔

不得不叫人感慨，一流的设计总是怀有正直和良心，最先考虑如何最合理巧妙地实现用户需要的功能——它最终有可能很昂贵，也有可能并不昂贵，但关键是如何实现最理想的效果，换句话说，钱不是这里首当其冲的考量。

而恶劣的设计，则什么别的都不管，永远只想着自己能从这个项目里捞多少钱。所以，不要听信装修公司去做不必要的移门、玻璃幕墙——它们笨重、耗材、费工、价格昂贵且一旦建成很难改动——最关键的是，当装修公司忽悠你做这些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把你当客人来尊重，你在人家眼里，就特么是一钱包。

/ 与自然的和谐呼应

是时候从室内移步，去看看室外的米勒花园了。景观建筑师Daniel Kiley早在接手米勒花园之前，就已享有盛名。米勒花园此后成为了他一生最成功的杰作之一，也是他与建筑师沙里宁（Saarinen）合作最愉快的经历。这座花园的设计，至今仍是景观建筑专业的教科书范例。

沙里宁在室内面向花园的一侧，使用了大面积玻璃，使得室外花园的景色，得以向室内延伸。Daniel Kiley则将他早年在凡尔赛游历时极为欣赏的巴洛克园林几何元素，通过现代手法重新诠释。

整齐的树列和树列尽头亨利摩尔的雕塑

几何形状的果园和几何形拼接的花床

大面积的草坪和点景的玉兰树

但真正的神来之笔，是位于别墅西侧的树列！

通常别墅花园的树列，都是和房子垂直的。电影里不是老放这样的场景嘛：一部豪车，在一条林荫道上，缓缓驶向大宅……但米勒花园的树列，与房子却是平行的。为什么？看图：▼

从平面图上可以看出，别墅的西侧（图的最左边），是大片的树林和湖沼，一个四四方方的现代化房子，怎么和这样的自然环境和谐地过渡呢？答案就是通过这个平行于房子的树列

间隔相近排列齐整的树列，树干部分就好像帕拉迪奥建筑最外侧的“柱廊”。

如果说室外的空间是开放的、而室内空间是非开放的，那么这个树列柱廊，可以看作是一个半开放空间。它的存在，模糊了室内、室外的边界， 使室内和室外的衔接过渡变得非常自然，整个别墅从东到西，也就有了人造环境、半自然环境、纯自然环境的流畅过渡。

米勒花园树列，经典百看不厌

然而一个经典范例的成就，不是单靠设计天才这样简单的。当年Dan Kiley大胆提出树列与房子平行的想法时，得到了米勒夫妇的欣赏和支持。他们并不追求那种一条林荫道直通大宅的豪奢范儿，而更关心自己的房子如何和谐地与周围的环境相融合。你不难发现，这栋别墅虽然非常讲究，但也非常低调，不事张扬，处处体现出主人务实谦逊的实业家品格和良好的教养。

低调的外观，远看甚至根本就难以察觉这是一栋豪宅

/ 时髦的家具和丰富的装饰元素

如果说米勒别墅的建筑设计本身简约低调的话，那么室内设计则充满了新颖时髦的家具和大胆华丽的装饰。

简约款式水晶灯、拼花地毯，搭配沙里宁设计的郁金香椅

色彩华丽、大量使用民族元素的靠垫

北欧风格的柜子和伊姆斯椅

这种颜色就是典型的MCM颜色。柜子是蜂蜜色，拉手可能是银色或者金色。但沙发、地毯，都会是鲜艳的颜色

很明显，米勒夫妇并不是盲目地百分百地接受现代主义“极简风格”的，他们喜欢色彩对比，重视装饰，有自己的趣味。

米勒别墅所有室内设计元素中，家具是我认为最可圈可点的方面。Art Deco风格富于装饰的线条，镀铬工艺，对各种金属新材料的尝试和运用……

线条简约的现代家具和华丽的地毯

各种现代设计的地毯、伊姆斯躺椅，还有大理石茶几

月牙边金属咖啡桌和茶几

直到现在，我们还经常能看到新贵阶层，斥巨资模仿古代统治阶级的审美（巴洛克、新古典）以炫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咱有钱，咱啥贵买啥，怎么牛逼怎么玩儿。”而像这样一对颇具地位和分量的美国实业家夫妇，却早在上世纪中叶，就看到了新的技术，看到了新时代的大势所趋。他们选择的家具，在后来的一个世纪里，随着技术的发展，逐渐进入寻常百姓家。什么是时髦？恐怕不是有本事花多少钱买来什么，而是趣味和追求，是否领先时代一个身位。

米勒夫妇自1957年别墅建成后，一直生活在这里，直至2008年女主人辞世。次年，米勒家族将这栋花园别墅捐献给印第安纳波利斯美术馆。

说句真心话，我之所以写它，是因为从米勒别墅中，不光能看见经典的设计，更能看到那个时代的富人，对于居住环境的态度：与时俱进，也不抛弃传统；不盲从时尚，有自己的审美；对周围环境特别是自然环境的关心；最大程度上符合自己的需求和期待，合适但不铺张；教养和趣味，一种从心欲不逾矩。这世上有几个钱的人可能不少，但怎样花钱，则是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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