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闻频道 董硕 讯
文 | 周伟业
驾车驶过 320 国道,空调出风口飘来一缕似有若无的药香。我下意识摇下车窗,七月的热风裹挟着廉桥镇特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三十年前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 父亲背着竹篓,站在国道边等班车。蓝布衫被汗水浸透,盐花在布料上结晶,竹篓边缘还沾着新刨的芍药根须,在晨光里泛着湿润的白。这一幕,恰似神农尝百草时,背着竹篓踏遍山川,探寻药草的坚毅模样,而父亲,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清潭凼的土地上,书写着属于他的 “本草经”。
方向盘上的旧草帽轻轻晃动,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遮阳帽,帽檐缝里还粘着几粒芍药花种,仿佛封存着往昔岁月。车过 “南国药都” 牌坊,我踩下刹车,后视镜里,集镇热闹非凡,药材摊位的红遮阳伞连绵成片,宛如记忆里五月盛放的芍药花海。彼时,粉白交织的芍药花肆意舒展,硕大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宛如身着霓裳的仙子翩翩起舞。甜香混着泥土气息,那是独属于家与童年的芬芳。不禁让人想起《诗经》中 “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的浪漫,可在父亲眼中,这芍药花,却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是他用汗水浇灌出的 “救命草”。
清建村藏在邵东廉桥的褶皱深处,合村后并入瓦子坪村,地图上的名字早已更新,但老辈人仍习惯唤它 “清潭凼”。沿着八老公路前行,途经炉前水库,再一路下坡,便能抵达清潭凼老家。父亲的药山地在碳山园琵琶坳,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从岩石缝里艰难开垦出的碎土。曾几何时,父亲跪在红壤之上,用铁锄奋力刨地,铁锄与石头碰撞,迸出的火星惊飞了刺蓬里打盹的山雀。他手掌磨出血泡,结痂后又磨破,层层叠叠的老茧,是岁月留下的勋章。这让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执着,父亲以一己之力,在这贫瘠的山地中,开垦出一片药田,只为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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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墙上,那只竹篓依旧挂着。篾条间暗红的斑点,是父亲学艺时扎破手指留下的血痕。母亲说,十七岁那年,父亲徒步八十里山路,到竹编师傅家学艺。三个月里,他蜷缩在堆满竹料的阁楼,啃着冷硬的红薯,双手被锋利的篾条割得见骨。即便如此,他仍用破布条缠着伤指,坚持编篓,最终成就了这个纹路细密的竹篓。篓底褪色的蓝布上,躺着几片干枯的芍药花瓣,轻轻一捏,便簌簌落粉,恰似父亲晚年飘落的白发。这竹篓,承载着父亲的坚韧,也让我想起古代孝子们为家人操劳的身影,父亲对我们的爱,就藏在这竹篓的每一道篾条里。
每年五月,父亲的药山地便成了芍药的舞台。从贫瘠的土地中钻出的芍药,有的花瓣层层叠叠,将金黄的花蕊小心护在中央,宛如娇羞的少女,半遮半掩;有的则毫不吝啬地舒展身姿,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凑近细看,花瓣细腻柔软,如上等丝绸,边缘微微卷曲,纹理清晰,从花蕊向四周延展,仿佛记录着父亲辛勤劳作的日日夜夜。微风拂过,芍药沙沙作响,似在诉说着往昔岁月。父亲常说 “花开三分,根壮七分”,蹲在花田里掰花萼时,即便拇指肚被花茎绒毛扎出红点,他也舍不得碰落一片花瓣。年幼的我在一旁捡花,粉白的花瓣落入小竹篓,篾缝间漏下的粉屑,落在父亲裤腿上,宛如撒落的星星。那时的我不懂,只觉得父亲弯腰时,后颈晒脱的皮混着泥土,像老樟树上新生的苔藓。父亲对芍药的珍视,正如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芍药于他,是生活的寄托,是对家人的责任。
深夜,穿堂风里,煤油灯晃出昏黄的光圈。父亲就着这点光亮,为我补校服。他粗糙的指尖捏着芍药粉,轻轻抹在补丁上:“这粉比樟脑好使。”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补丁是用他穿旧的的确良衬衫改的,领口早已磨得透亮,却总洗得发白,针脚里还缠着几根竹篾丝,那是补衣时从竹篓上蹭下来的。这场景,让我想起《二十四孝》中韩伯俞泣杖的故事,父亲虽未以言语表达爱,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修补,都饱含着对我的疼爱。
去年清明返村,车子停在山脚下便无法前行。荒草没膝的山径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向陡坡攀爬,裤腿被野蒿汁染成暗绿。曾经被父亲铁锄开垦的山地,如今荆棘与野葡萄藤缠绕,在风中掀起暗绿色的浪。岩石缝里,几截腐烂的芍药根,宛如父亲留在岁月里的指节,轻轻一掰,便碎成齑粉,泥土的腥甜与回忆一同涌入鼻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此刻的荒芜,让我心中满是凄凉,曾经父亲的心血,如今已被岁月掩埋。
老屋的石磨盘仍在,盘沿生长着几株野生芍药。碗口大的花朵在风中摇晃,恍惚间,我又看见父亲蹲在那里筛药。竹筛子晃动,光斑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如同未褪的月光。他数钱时发抖的手指,曾在这片晒场上晾晒过无数薄如蝉翼的白芍片,在阳光下透亮如琥珀,映照着他眼角深深的纹路。这几株野生芍药,在荒芜中独自绽放。历经风雨,花瓣虽略显残缺,却依旧顽强挺立。粉色的花瓣在杂草丛中格外醒目,像是荒芜之地坚守的希望。它们见证了父亲的劳作,象征着清潭凼曾经的繁荣,即便岁月更迭,仍默默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着渐渐远去的回忆。
临回城时,我从石磨盘边掐下一支芍药,花瓣上的晨露,宛如未干的泪水。发动车子前,温庭筠的诗句涌上心头:“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 我摇下车窗,将芍药别在旧草帽的帽檐上。后视镜里,清潭凼的山峦渐渐缩小,唯有那支芍药在风中摇曳,摇出一茬又一茬的往事,摇出父亲藏在竹篓里的岁月,摇出一首无人吟诵的诗篇 ——
清潭凼头药草深,父背竹篓入云岑。
而今荒径无人问,唯有芍药伴月吟。
周伟业,湘籍著名作家,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会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桂东县美术家协会书记,曾任学校书记、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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