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你见得多了,就会觉得它像一部写好了剧本的烂戏,准时上演,连台词都懒得换。
2025年8月10日,一个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据说是因为搭讪一个女孩不成,就拔出刀子。
女孩没了,和他同行的朋友也受了伤。
然后,我们等来了通报。
通报写得干干净净,说那个男人有精神病史。
至于他为什么要搭讪,为什么被拒绝就要杀人,通报里一个字也没提。
我看到通报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的不是新闻播报,而是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段子。
步惊云,她在台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要是在街上骚扰帅哥,帅哥敢反抗:
她就“当街暴打他一顿,最后说我是精神病就好了”。
当时听着是个笑话,现在看,这笑话越来越像我们生活的说明书。
那个被刺死的女孩,才19岁,是外交学院的学生,人生才刚刚打开一扇门。
新闻里说她开朗优秀,还给山区的女童捐过书。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和朋友穿着汉服在景区拍照。可能,她唯一的“错”,就是对一个陌生男人的搭讪,说了“不”。
可官方的剧本里,没有这个情节。剧本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现成的角色设定:
凶手,有精神病。
这个剧本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记得2019年,在南昌,也是一个男人,万某弟,随机刺死了一个走在路上的24岁女律师。后来通报说:
他有政府颁发的“精神叁级残疾证”。
我又想起2018年,在上海,一个叫黄一川的男人,在小学校门口砍杀放学的孩子,导致两个男孩死亡。后来的鉴定说:
他患有精神分裂症,作案时处于发病期。
还有那些开车冲向人群的,安徽安庆的、辽宁大连的、广州天河的……
他们的故事各不相同,但最终指向的动机,往往是:
生活不顺、报复社会。
而每当这些无法理喻的暴力发生后,“精神病”这个词,总会像一个幽灵,准时出现在舞台中央。
它像一个开关,一按下去,所有复杂的、难堪的、需要我们费力去思考的问题,就都断电了。
我们不必去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觉得,他有权利向任何一个女性搭讪?
为什么他会觉得,一个“不”字,是对他尊严的致命侮辱,以至于需要用一条命来偿还?
我们也不必去问,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在持续不断地制造着这些内心充满怨恨的失败者和愤怒者?
不用问了:
因为答案已经写好了,他有精神病。
仿佛这是一个魔法词汇,一说出来,他就不再是一个需要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而变成了一个失控的、无法理喻的病人。
可是,为什么这个看似科学、权威的标准答案,不但不能平息我们的愤怒,反而让我们越来越不安?为什么它解决不了任何真正的问题?
因为它回避了愤怒的核心,所以无法平息愤怒。
我们的愤怒,从来都不只是针对暴力行为本身,更是针对暴力背后的那个为什么。
在2025年这起案件里,那个被刻意隐去的搭讪不成,才是点燃公众怒火的真正引信。
它指向的,是一种极端到病态的占有欲。这背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将女性物化的文化毒素。
当通报将这一切归结为精神病时,它实际上是在:
偷换概念。
它把一桩由性别歧视和扭曲价值观驱动的谋杀,降格为了一场没有逻辑可言的:
医疗事故。
凶手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剖析其思想根源的恶人,而仅仅是一个:
失控的病人。
他的行为不再被看作是选择,而是症状。
这是一种冒犯。
它冒犯了死者,也冒犯了每一个感到恐惧的公众。
我们害怕的,正是那种你不顺我意,我就毁了你的逻辑。
而通报却告诉我们:
别怕,这种逻辑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坏掉的大脑。
这等于在说,我们的恐惧是多余的,我们的愤怒是找错了对象。
我们不是不相信精神病的存在,我们只是不相信精神病可以解释一切。
当一个标签被用来掩盖最丑陋、最关键的事实时,它就不再是解释,而是借口。
公众的愤怒,正是源于这种被欺骗、被敷衍的感觉。
我们追问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是怎么建成的,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发生了一场地震。
这种答非所问,又怎么可能平息真正的怒火?
因为它是一个诊断的终点,而不是解决问题的起点,所以它什么也解决不了。
把一切归咎于精神病,最大的危害在于它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死胡同。它让我们:
把注意力从“为什么他会这么想”转移到了“为什么他的病没治好”。
前一个问题通向社会、文化和教育的反思,后一个问题则通向一个封闭的、只有医生和家属才能进入的私人领域。
当一个人的恶行被完全归因于其个人生理或心理的故障时,我们这个庞大的、由无数规范、价值和压力构成的社会,就成功地为自己脱了罪。
我们不必再问,是什么样的社会评价体系:
在持续制造着那些感觉被世界抛弃的输家?
南昌案的万某弟,应聘失败,买彩票不中;上海案的黄一川,生活不顺,人生充满挫败。
他们的个人悲剧,在精神病这个诊断面前,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法律或许会做出裁决——万某弟被认定作案时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黄一川虽有限定责任能力但因罪行极其严重,最终都被判处死刑。这彰显了法律的威严,似乎解决了问题。
但这只是惩罚了已经出厂的残次品,却对生产残次品的流水线视而不见。
那条流水线,就是我们的社会本身。
它一遍遍地告诉人们什么是成功,却很少教人如何体面地面对失败;它充满了竞争和压力,却缺乏足够坚实的社会保障和心理支持网络来接住那些:
掉队的人。
当一些人被甩出轨道,内心积满了怨恨和绝望,又找不到出口时,暴力就成了他们能想到的、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感的方式。
精神病标签,就像一个方便的垃圾桶,把所有关于社会失灵、教育失败、文化扭曲的脏东西都装了进去,然后盖上盖子,眼不见为净。
它让我们免于反思,也就让我们失去了预防下一次悲剧的机会。这才是它最无能为力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这种简化操作,正在制造一种更深层的、弥漫性的不安。
当官方叙事反复告诉我们,那些在街上随机施暴的凶手都是精神病人时,它其实在暗示:
暴力是不可预测、不可理喻、毫无逻辑的。
它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纯属偶然,纯属倒霉。
这种叙事剥夺了我们理解和规避危险的可能性。
如果我知道危险来自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我可以学习识别和远离它。
但如果危险仅仅是精神病的随机发作,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唯一能做的:
就是恐惧所有人。
整个社会变成一个黑暗森林,每个人都可能是那个潜伏的、随时会发病的猎手。这种建立在侥幸之上的安全感,是何等脆弱。
所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或许,我们应该停止索要那个唯一的、能让我们心安理得的标准答案。我们需要的是:
直面复杂性。
当一个男人因为搭讪不成而杀人时,我们必须把精神病这个标签先放到一边,勇敢地、大声地去讨论他背后的:
文化因素。
当一个人因为生活无望而报复社会时,我们必须去审视,是什么样的社会机制把他逼到了墙角。
我们必须把人,还原成一个复杂的人。
他的行为,可能是多重因素交织的结果。把任何一个因素单独拎出来,当作唯一的解释:
都是一种懒惰,也是一种欺骗。
这个在2025年夏天死去的女孩,她不应该只是一个精神病犯罪的受害者。
她的死,应该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刺向我们每一个人的良心,拷问我们这个时代里,那些我们假装看不见的、真正致命的病。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只能看着这部烂戏,一遍又一遍地重播。
我们知道剧本的开头,也知道它那潦草又敷衍的结尾。我们只是不知道,下一次,它会在哪里上演,下一个被从剧本里抹掉名字的,又会是谁。
作者|孟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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