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丨黑郁金香
编辑丨自由的海豹
嘿,老兄,他把这狭小的世界踩在脚下
像那尊罗德岛太阳神巨像;我们这些渺小的人啊
却在他粗壮的腿下行走,四处张望……
——莎士比亚,《尤利乌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第135至137行
卡西乌斯描述尤利乌斯·凯撒
但迄今为止最值得我们赞叹的,是罗德岛曾矗立过的太阳神巨像,它是利西波斯的学生——林多斯的查雷斯——的作品;高度不少于七十腕尺。这座雕像在建成五十六年之后,被一场地震摧毁;但即使倒在地上,它仍然激起我们的惊叹和钦佩。
——老普林尼,《自然史》,第34卷,第18章
![]()
1572年,菲利普斯·加勒根据马滕·范海姆斯凯克的设计而制作的《罗德岛太阳神巨像》版画。
老普林尼(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这位不幸的罗马海军指挥官兼作家,曾经亲历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末日般的爆发。在那场灾难中,庞贝、赫库兰尼姆及那不勒斯湾沿岸诸城尽毁。
当他试图指挥史上最早的国家救援行动时,被困于斯塔比亚附近的海滩,最终被火山毒气与灰烬窒息而亡。该地区的最新考古研究正以愈发触目惊心的方式揭示罹难者死亡的惨状:临近火山碎屑流炽热核心的赫库兰尼姆居民,生命消逝近乎于转瞬之间,至多不过喘上两口气;距喷发中心稍远的庞贝与斯塔比亚,死亡过程则能长达15分钟。
这场地狱般的毁灭却以诡异的悖论将南意大利诸城封存——讽刺的是,自十八世纪中叶起,竟由此催生对古代世界的狂热迷恋。而在此骇人结局之前,这位兼具哲学家、地理学家与博物学家身份的统帅,早已在著作中为我们记述了诸多的古代奇观——吉萨大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
在一次更愉快的冒险中,他也曾造访过守卫罗德岛港口的庞大雕塑——罗德岛太阳神巨像。这座令人瞠目的巨像高达108英尺(70腕尺,约33米至34米),巨像的骨架由铁制成,而外层则由青铜包裹,堪称奇迹,在竣工几周后便成为传奇。
在建成仅约六十年(按某些估计是五十年;我们的史料在确切年代上存在冲突)后,一场大地震震倒了它,地震同时还摧毁了城市的城墙,并导致海岸线上的造船厂下沉了3英尺。实际上,这座异乎寻常的雕塑躺在地上的时间比它矗立的时间还要长。
老普林尼接着描述游客是如何试图环抱这尊倒下巨人的拇指;仅巨像的一个巨型手指就比大多数真人大小的雕像还要大。在普林尼时代,雕塑中空的内部仍然可见,包括用于配重的内部石块和铁框架。
但所有这些人工材料都敌不过大自然的威力,一场地震在约公元前227年使这座雕像在膝盖处弯曲,轰然倒塌。这些散落的遗迹至少在地上存留到公元七世纪,当时,这座硕大的巨像的最后残余物被熔化作废金属回收。一个非凡的奇观竟如此陨落。
然而,尽管这座巨像在2300年前初建时对众多目击者产生了巨大影响,它在历史上受到的误解却比任何其他奇观都要多。特别是那个关于巨人像横跨罗德岛港口入口的幻想。
请忘掉你脑海中可能浮现的巨像画面:双腿叉开,跨越约390英尺宽的海面(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且不论其不切实际),高举着兼作灯塔的火炬。这个“脚踏两岸”的巨人实际上是中世纪的发明,一个禁锢了大众想象力长达800年的幻影。
1
巨像的想象与真实
我们现存最早提及这种跨立巨像的说法,来自一位意大利朝圣者兼律师尼科洛·迪马尔托尼,时间是公元1394/5年。但巨像并未如自十四世纪末以来为世人所相信的那样,其左脚立在后来名为圣尼古拉斯的教堂上,右脚立在巨像圣约翰教堂上。
即使在今天最流行的电子游戏中,如《战神2》,太阳神巨像(它活了过来并狂暴肆虐)仍横跨着罗德岛的港口,从一端到另一端。尽管如此,请保持你的敬畏之心,因为根据我们现存的证据,无论其确切风格和朝向如何,这座巨像确实是古代制造的最大雕塑。正因如此,在整个中世纪时期,罗德岛本身就被称为“巨像之地”。
正如哈利卡纳苏斯的摩索拉斯陵墓为世界带来了“陵墓”一词,罗德岛的巨像雕塑也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巨像”、“斗兽场”等词汇,并让我们这些哺乳动物根深蒂固地坚定一种信念——“尺寸至关重要”。
如中世纪想象所描绘的那样,从公元前292年起,这尊太阳神巨像便主宰着地中海最繁忙的港口之一——港口部分是真实的。从公元前七世纪起,罗德岛就因贸易而熙熙攘攘,到了公元前四世纪罗德城建立后,它已成为东地中海粮食供应的转运中心。实际上,我们现在认为的这座公元前三世纪的太阳神巨像并非矗立在海平面高度,而是高高耸立在罗德城最高点——卫城之上。
在这里,这座庞大的雕塑从遥远的航道即可望见,也能俯瞰太阳的升起与落下——在仲夏时节,太阳会越过一片无任何陆地阻隔的海平线。诚然,因为这座巨像不仅是一个超大尺寸的艺术尝试;罗德岛巨像实际上是一位以抛光青铜铸就的太阳神。
![]()
费迪南德·克纳布想象的罗得岛太阳神巨像,1886 年
![]()
描绘希腊罗马神话中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浮雕,出土于伊利昂(特洛伊)雅典娜神庙的西北山形墙,制作年代约公元前390年至公元前3世纪初之间。
这座巨像代表的不是奥林匹斯上的神祇,也不是半神英雄,而是前奥林匹斯山的的泰坦太阳神——赫利俄斯。赫利俄斯的崇拜在希腊其他地方也受到尊崇:例如,雅典哲学家苏格拉底(据柏拉图所述)每天早晨都会与太阳神进行他的“正念时刻”。
赫利俄斯出现在科林斯宏伟的神殿中;在迈锡尼附近的河流、现今的亚美尼亚地区,以及伊利里亚(今阿尔巴尼亚)气氛独特的阿波罗尼亚都能找到他的祭坛——在那里,火祭仪式利用当地的石油矿藏(即使在今天,这里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沥青和“磕头驴”油井的刺鼻气味,这些油井突兀地出现在原本田园诗般的乡村)。
在伊利里亚,据说这位神还拥有一群神圣的羊。赫利俄斯同样出现在偏远希腊小岛(如阿斯蒂帕莱阿岛),亚历山大的舵手欧奈西克瑞塔斯曾在那里撰写他的《亚历山大征战史》)上朴素的晚期罗马马赛克画中,事实上,在奥林匹亚宙斯王座的基座上,他正驾驶着他的战车。
只要在东地中海地区待上一段时间,就不可能不体会到与太阳的亲近——这个火球能将整片海洋染红,能穿透精美的大理石,将山坡变成色彩斑斓的丰饶角。
我们也绝不能忘记,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钟表时间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只按着黎明、正午和黄昏的节奏进行。罗德岛恰好坐落在一条每年享受超过3000小时阳光的地带。还有什么比崇拜太阳更能成为生活的核心呢?我们现在知道,这颗最伟大的恒星确实创造出了地球上的生命;我们,真的是太阳的孩子。而罗德岛是强大的赫利俄斯崇拜的中心。
太阳行为失常的恐怖景象被烙印在史诗、神话和戏剧中。太阳在天空中倒退、过早落下、或危险地靠近地球灼烤盖亚自身的描述,都是噩梦的素材。
正如你可能想象的那样,这是一位有着烈火般脾气的神。当荷马笔下的战士英雄奥德修斯的同伴们,在从特洛伊战争归途中胆敢吃掉赫利俄斯的神圣牛群时,众神商议后淹死了他们所有人,只留下奥德修斯继续他的归乡之旅(奥德赛归途)。
但在罗德岛,赫利俄斯受到崇拜。
在罗德岛,至少从以弗所的古典阿耳忒弥斯神庙和阿特米西娅二世的陵墓兴建的时代起,赫利俄斯就是核心崇拜对象,在每五年举行一次的盛大的赫拉运动会上受到尊崇。赫利俄斯竞技会包括赛跑和表演,其中一些项目在罗德岛卫城的体育场和剧院举行——这些遗址如今都位于阳光曝晒的田野中,于20世纪被发现和挖掘,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又遭到炮火破坏。
这个节日是一场极端而盛大的活动: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这里有著名的基萨拉琴(类似以弗所鲁特琴的那种乐器)比赛;一辆四马战车被献祭给大海;并向赫利俄斯献上最珍贵的祭品——这座巨大的巨像雕塑就是献给这位伟大的火神的这样一件祭品。
但作为献给赫利俄斯的礼物,罗德岛的太阳神巨像并非你通常看到的神祇形象——不是在燃烧的战车中拉着太阳划过天空。罗德岛独立的、巍然屹立的巨像是这片土地及其人民的强大捍卫者——当你考虑到这座奇观诞生的奇特、引人入胜且非常具体的故事时,这就非常合理了。
![]()
身着盛装的年轻基萨拉琴演奏者,出土于雅典,约公元前520年所作
这座巨像既是超现代的,也是一个回溯到远古时代的象征;它既是多变政治时代的主角,也是史前生命的创造者。人们相信赫利俄斯在神祇时代之初就已存在,早于人类创造。
他错过了世界的基本划分——天空归宙斯,海洋归波塞冬,冥界归哈迪斯(大地,盖亚——最初被赋予创造这一切的神圣存在——后来,随着社会本身变得更加父权化,据说属于三者共有)——因此赫利俄斯坚持要求获得罗德岛作为补偿,这个岛屿在神话中既是嫁妆也是新娘。
这个岛屿本身——据说是太阳赠予大地的水中之礼,被赫利俄斯从水中托起并据为己有——其名字取自女神罗德斯,赫利俄斯与她育有七个孩子。这其中之一的孩子,法厄同,他后来会驾驶着赫利俄斯的金色四轮敞篷轻便马车或战车划过天际。
因此,这位罗德岛神祇巨人是旧神祇秩序的记忆。希腊诸神通常被认为诞生于大地或海洋:即使是阿波罗——阿耳忒弥斯的孪生兄弟——太阳神,也诞生在神圣的提洛岛或靠近以弗所的奥尔特吉亚林间空地。(大约在巨像建造时期,阿波罗越来越与赫利俄斯融合,这种融合我们最早是在雅典剧作家欧里庇得斯一部失传戏剧《法厄同》的残篇中听说。)
但赫利俄斯,在许多方面是阿波罗的原型,他诞生于天空,是他的泰坦父亲许珀里翁和泰坦母亲忒亚结合的产物,同他一起诞生的还有他的姐妹——月之女神塞勒涅和黎明女神厄俄斯。
奥林匹亚的宙斯发出雷霆,他浓密的胡须是希腊文化中成熟男性的标志;而罗德岛的奇观——这位没有胡须、头发蓬乱、嘴唇柔和的赫利俄斯,却拥有年轻人的危险能量,不可预测,准备成就伟业的男子。
因此,为了纪念人类能够匹敌广袤自然的伟力,并不仅仅依靠冲突,还能依靠外交在世界中生存的能力,罗德岛的统治者们在希腊化时代初期竖立了这座巨大的雕塑。
我们最好的估计是这座雕像可能有98-114英尺高(约30米-35米),并且一定在岛上留下了其制造的某些痕迹。罗德岛人究竟是如何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的?老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中告诉我们,在巨像附近的小镇里有数百家青铜作坊,即使在巨像倒塌之后,它们仍在继续生产巨型作品。持续的考古发现有力地支撑了历史文献。
罗德岛的抢救性发掘发现了许多铸造厂,其中一些具有工业规模,可追溯到希腊化时期。因此,今天在圣斯特凡诺斯山上,在拥有2300年历史的地窖中,有宽11.5英尺、深11.5英尺的巨坑,带有下降的台阶。在这些充满时间味道的黑暗空间里,也有坩埚和为巨型风箱喷嘴提供通道的证据。
加上安装了排水渠,这些发现指向了失蜡法的使用,这种方法能够用熔融金属铸造出复杂的形状。首先会制作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和粘土底层模型,然后用精细装饰的蜡覆盖其表面。接着制作粘土模具并剧烈加热,直到蜡最终熔化流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铜外壳。(关于当时如何制造如此巨大的青铜雕塑,现代雕塑家和学者们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们是真人翻模铸造的;但对于巨像来说,这显然不可行。)
最近在希腊大陆雅典卫城南坡的发现,揭示了一个40英尺长的铸造坑。这里仍存有粘土模具的碎片——当时正在铸造的是一件女神雕像的佩普洛斯(一种古希腊的女士长外衣或女士大披肩)或长裙。奥林匹亚的证据也表明,青铜合金的熔炼不是在竖炉中进行的,而是在安装在铁框架上的可移动坩埚中进行的。
奴隶和自由人很可能曾并肩工作。在荷马的诗歌中,我们得知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在熔炉的炽热高温中用海绵擦拭自己。海绵可以在罗德岛和其他邻近岛屿的海岸采集到,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它们在这里曾被大量使用。巨像的生产规模必定是巨大的,持续数月之久,其产生的煤烟和烟尘必定污染了明亮的罗德岛风光。
![]()
名为《哀悼中的雅典娜》的浮雕作品,图中即为身着佩普洛斯的雅典娜,约公元前460年
很快就有许多人参与了这座令人难忘雕像的设计和创作,包括来自附近林多斯的当地雕塑家查尔斯(他本人是地中海青铜大师留西波斯的学生),还有传说中的冶金锻造术士——忒尔喀涅斯。
留西波斯本人就堪称一个古代奇迹,是一位以流畅、自然主义风格著称的艺术家。他还在西西里岛建造过其他巨像,并成为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御用雕塑家。那向上凝视、微张的双唇;那既像女性又像男性的狮鬃般头发(典型的亚历山大特征),都是留西波斯的风格。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捕捉(并推广)了一种新的能量;一种个人化的、乱发飞扬的亚历山大形象,随着亚历山大的征服足迹传播开来。正如阿斯克莱皮亚德斯所写:
留西波斯塑造了亚历山大的胆识和他整个人的形象。
这尊青铜雕像的力量何其伟大!这位青铜的国王
仿佛正凝视着宙斯,并欲言:
‘我将大地置于脚下;而你本人,宙斯,则占据奥林匹斯山吧。
归于留西波斯名下的作品包括著名的圣马尔谷四马铜像,现在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方可见其复制品(原件在圣马可大教堂内,该教堂还拥有描绘吉萨金字塔的金色马赛克),但最初是为希俄斯岛人民制作的四马双轮战车,后来被拜占庭皇帝带到君士坦丁堡,最终于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后作为被斩下的马头战利品被掠回意大利。
留西波斯的作品也体现在《厄洛斯为他的弓箭上弦》中,这件迷人的罗马复制品大理石雕像现藏于罗马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宽敞的走廊里。还有那尊所谓的盖蒂青铜像,一个年轻的奥运会胜利者伸手去够他的橄榄枝花冠(20世纪60年代从海底打捞出来,曾在伦敦芒特街一位艺术商的床下存放过一段时间,如今俯瞰着加州马里布盖蒂博物馆的亚热带花园),也让我们领略了他的神韵。
2010年,从一名非法商人手中缴获的一尊精美的青铜像,目前正在塞萨洛尼基博物馆的储藏室中进行研究,也被鉴定为留西波斯的作品。因此,我们有强烈的线索表明那种自信、感性的风格可能已传给了留西波斯的学生们,如查尔斯。我们可以想象这些下一代、尚未成名的艺术家们试图超越他们著名的老师,模仿并发展他的风格,但规模更加庞大。
留西波斯的另一位学生是布里亚克西斯。除了参与建造哈利卡纳苏斯的摩索拉斯和阿特米西亚陵墓外,到老普林尼著述时,布里亚克西斯被认为在罗德岛本岛至少建造了五座(相对较小的)巨像。
为了塑造出亚历山大大帝所向无敌的形象,留西波斯被允许以三维形式捕捉这位英雄(尽管人们可能质疑亚历山大大帝的身高,但留西波斯并未过分强调其身材矮小的事实)。
亚历山大大帝也曾委托以弗所画师阿佩莱斯,在阿耳忒弥斯神庙为其绘制了化身奥林匹斯山宙斯的肖像。亚历山大大帝常常被描绘成手持长矛的样子,像阿喀琉斯,而公元前四世纪末期以后,阿喀琉斯的形象越来越多地被塑造得像亚历山大大帝;并且颈部微微向左倾斜。考虑到其制作的时间和背景,如果巨像没有一丝亚历山大大帝的影子,那才奇怪。
2
巨像的到来
那么塑造出如此巨大的雕像又是为何呢?诚然,罗德岛与埃及关系密切,巨像的灵感几乎可以肯定是来自北非,那里非常推崇巨型雕像。位于卢克索的拉美西姆神庙——这座正好坐落于帝王谷边缘的祭庙——人们至今仍能感受到那种相似的、充满饱和感的浩瀚体验。此处倾倒着拉美西斯二世(即拉美西斯大帝)巨像残存的巨大头颅和部分躯干——曾催生雪莱传世诗作《奥西曼迭斯》(其灵感可溯至古希腊作家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的作品)的开篇名句:“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具有一种罕见的吸引力。
它既昭示着极致的脆弱,又彰显着无上的威严。尽管只有太阳神巨像的一半大小,但它在神庙中凝固的磅礴气势仍令人永世难忘。当思绪延伸至门农巨像(基座镌刻着来自亚历山大港和以弗所的占星师巴尔比勒斯之名)雄踞尼罗河岸的伟岸身姿,抑或阿布辛贝神庙外帝王和王后巨像(布满卡里亚佣兵的涂鸦)的恢弘阵列,便更能体悟这种震撼。事实上,现存最古老的金属造像(距今四千三百年)正出自埃及:佩皮一世法老的青铜圣躯。当我们在开罗埃及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凝视这尊经修复后仍以石灰岩与黑曜石铸就的凌厉双目威压着游客的铜像(其青铜内核竟嵌套着小型铜雕——疑为其子麦伦拉一世铜像),方能彻悟这些造像被赋予的神性和人性交融之真谛。
据说太阳神巨像的建造花费了十二年时间。它采用分段铸造法,从脚部开始向上建造,双脚固定在一个直径约60英尺、高10-15英尺的大理石基座上,消耗资源是巨大的,远远超过本地所能供应。这或许解释雕像为何需要多年才能完成。有人认为脚踝以下的脚部是用石头制成,外面包裹青铜,以便固定巨大的身躯,腿和身体像一根人柱升起(双腿分开在结构上是不可能的)。
弯曲的青铜板在现场铸造,以每年约6.5到8英尺的速度向上堆叠,通过外部土堆(有点像一些人认为建造大金字塔时使用的系统)进行连接作业,可能通过铆钉或T形夹连接。
那么,它的名字呢?“巨型神像”(kolossós)是一个希腊词——其起源未知,可能源于前希腊时期,或是亚洲——最初仅指一尊普通的雕像。纪念性雕像——想想埃及南部阿布辛贝神庙前那座坐着的拉美西斯二世,或奥林匹亚的宙斯像——通常高约30-40英尺。而这座巨像,高度是其三倍,是独一无二的。
那么,让我们试着确定这个庞然大物究竟矗立在何处?如今乘船抵达罗德岛,经过周围树木覆盖的岩石海岬,便是侦探故事的开始。来自其他希腊岛屿和土耳其大陆的渡轮仍然停靠在罗德岛古老的商业港口。
人们立刻会想:巨像是否曾矗立在商业港口和旁边的古老军用锚地之间?作为两者之间的焦点,当船只越过辽阔的海面驶近时,巨像在视觉上跨越了港口,但并非是物理意义上?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越接近海岸,海水变得越汹涌,因此能有一个像巨像这样闪耀的灯塔作为航标是极好的。或者我们应该将目光抬得更高,望向更远的地平线?罗德岛的高度似乎是从水中拔地而起。
如今,岛上的医院骑士团城堡主宰着老城的最高点。在通向城堡的骑士街的最顶端,一座古老的奥斯曼校舍正在翻新。这所校舍坐落在罗德岛大清真寺的遗址上,而清真寺本身又建在至少可追溯到十四世纪的圣约翰武士堡教堂之上。
最近对一系列连接隔壁公爵宫的地下墓穴和通道的挖掘证明,该遗址自希腊化时代起就已经被使用。这里发现的一些石灰岩块很可能属于雕像的基座。同样地,这座神秘奇观的地基是否真的可以在圣约翰骑士团城堡内找到踪迹?最近在城堡潮湿的地牢里发现超大的地基石块。宫殿本身规模宏大,里面陈列着从科斯岛掠夺来的古代马赛克,这是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分子的一次掠夺行动,企图挪用古代的力量。这便是罗德岛奇观最初矗立的地方吗?
巨像或者曾俯瞰着岛上最高点蒙特史密斯(以英国拿破仑时代的将军西德尼·史密斯命名,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遭轰炸)的石灰岩高原?如今这里被希腊野刺枣树遮蔽,有平坦的平原,非常适合在赫拉运动会上跳舞、摔跤和游行。现在,一座阿耳忒弥斯神庙和一座阿波罗神庙的遗迹主宰着这片区域。
鉴于我们知道这里是赫利俄斯节庆和竞技会举行的地方,那么赫利俄斯的崇拜雕像也应矗立在这里,岂不是合情合理——就像在奥林匹亚运动会上,人们看到宙斯在他的神庙中俯瞰赛道一样?从这里可以眺望爱琴海和地中海,这位自然界神祇的视野整片疆域,吸引众多来自亚洲和欧洲的人们,他们穿过这里常见的海雾来到此地——从如今几乎消失在马尔马里斯湾林木丛中的紧凑小型希腊化定居点阿莫斯,到当时显赫的城邦以弗所、雅典、奥林匹亚和亚历山大港。
一座美丽的体育场依然矗立,赫利俄斯竞技会上人们曾在此挥汗如雨。胜利者被冠以白杨树叶编织的桂冠,树叶在微风中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芒。罗德岛老旧博物馆一间凉爽的房间里,安放着一尊那个时期英俊的、真人大小的赫利俄斯头像——看起来酷似亚历山大——静静地坐着。这位神灵的太阳射线孔洞至今仍清晰可见。人们可以将罗德岛高耸的巨像想象为这里许多类似亚历山大的小型太阳神雕塑的集大成者。
![]()
《罗德岛的太阳神巨像》,艺术家的想象画作,作于1880年
亚历山大大帝的生平与功绩是这座雕像诞生的关键因素。我们很幸运巨像得以诞生,因为这座奇迹既承载着艰辛沉重的历史,也体现着人类的心理;它有力地证明了,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选择通过创造来走出危机。
雕像的构思和创作源于一个极度分裂的危险局势。位于罗德岛上的罗德城直到公元前408年才建立,作为岛上最初三个独立城邦(东部的林佐斯、西部的卡米罗斯、东北部的伊阿利索斯)的联邦首都。这座新建的城市迅速拥有了超过60000居民。但在一百年内,到公元前四世纪末,亚历山大大帝的强烈野心已席卷该地区,并留下了一片焦土。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后,一场不体面的权力争夺战开始了。
在亚历山大的一位将军,独眼安提柯——他不仅继承了亚历山大六万人的大军,更重要的是继承了他超过25000塔兰同(一种质量单位)黄金的财宝箱——在攻占附近的塞浦路斯岛期间,这位军人要求罗德岛人表明他们的忠诚。
事后看来不明智的是,他们拒绝了安提柯,这自然激怒了他,他将目标转向了岛民。安提柯的部队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战斗力,但是罗德岛人决心坚守,效忠于亚历山大的另一位昔日伙伴——托勒密一世,他的领地基地在埃及北部的亚历山大港。
罗德岛人的选择,表面上是正确的。托勒密一世不仅是亚历山大最喜爱的人,他还强行夺取了亚历山大的遗体进行安葬,并且还被授予了富饶肥沃的埃及土地的控制权:古人称之为“凯麦特”,即“黑土地”。罗德岛密切关注着通过尼罗河从亚历山大港运出的粮食供应,以及那些使埃及在过去2500年如此有吸引力的奢侈品和原材料。
安提柯的儿子德米特里一世,人称“攻城者”德米特里(他还在公元前310年摧毁了巴比伦),他奉命向罗得岛人明确宣示: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这是一个我们将再次提及的创造历史的时刻。
3
罗德岛的法律统治海洋
自古典时期以来,罗德岛长期不受欢迎地成为其他势力关注的焦点:曾被波斯人占领,被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争夺,被恃强凌弱的雅典贵族亚西比德(哲学家苏格拉底那位出人意料的伙伴,曾在奥林匹亚赢得赞誉)蹂躏,后来又受到卡里亚人(他们后来建造了哈利卡纳苏斯的陵墓)的骚扰。
公元前377年,罗德岛与底比斯、希俄斯岛、米西姆纳、密提林和拜占庭一起,成为第二次雅典同盟的创始成员,以对抗卡里亚总督赫卡托姆努斯(摩索拉斯之父,摩索拉斯王朝的建立者)的威胁。但仅仅二十年后,罗德岛人在得到摩索拉斯国王支持的承诺下脱离了雅典,但摩索拉斯随即翻脸,策划了一场反民主政变,扶植阿格西劳斯。
如你所知,摩索拉斯的遗孀阿特米西娅二世因她对罗德岛背信弃义的海上袭击而声名狼藉。即使是古代最伟大的演说家德摩斯梯尼的恳求,也无法使罗德岛人摆脱这些不受欢迎的干预。罗德岛已成为自身成功的受害者,因为它拥有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无与伦比的海事记录,从而拥有掌控海洋的潜力。
罗得岛并非与世隔绝,而是长期以来向外延伸。岛上拥有多达五个港口,使其成为令人羡慕的海上枢纽。凭借通往三大洲的便捷通道,它得以控制合法贸易,并应对海盗——海盗在古代是顽固的毒瘤,尤其是在地中海地区。
这里的海湾很容易隐藏船只,船只随后像蝎子一样突然出现,攻击猎物。船只经常沉没,船员被杀或被劫为人质,货物被洗劫一空。海盗可能是孤狼,但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们以有组织的犯罪集团的身份出现。例如,阿拉伯纳巴泰海盗文明——被历史遗忘——以其贸易智慧而闻名,他们从阿拉伯南部(今也门、阿曼和沙特阿拉伯)运送乳香等奢侈品,从死海运送填缝用沥青,同时也在红海及更远的地方袭击商船。
当我们思考在地中海打造七大奇迹中的五大奇迹所需的后勤保障时,我们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伟大文明的正规海军,而应该考虑的是当地海盗的猛烈攻击。
但古人自有应对之策。当时,罗得岛人民制定了一系列习俗和协议,这些习俗和协议被粗略地汇总在《罗德海商法》中,为航海行为设定了标准。这部《海洋法》的原型随后融入罗马司法体系,并融入君士坦丁堡新罗马皇帝之一——查士丁尼一世的立法运动及其《查士丁尼法典》。查士丁尼的《民法大全》将西方法学奉为圭臬。
公元700年左右在君士坦丁堡制定的《罗德海商法》一直到公元13世纪,都是公认的航海行为准则。正如罗马皇帝安东尼·庇护所宣称的那样:“我统治地球,罗德岛的法律统治海洋。”
罗德岛并未忘记它在这方面的特殊历史贡献。就在骑士街旁边,热切的游客们上下穿梭,寻找文化和阴凉的酒馆,该岛至今仍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在爱琴海海事法研究所的主持下讨论海洋和国际事务。
将罗德岛与安纳托利亚大陆分隔开的海峡中的下降风和暴风,以及被恰当地命名为普林尼和斯特拉博的海底海沟,使得这里的航行条件变幻莫测。历史学家阿庇安描述了本都国王米特里达梯六世(罗马在黑海的敌人,曾围攻以弗所的圣所)与罗德岛人之间的一场激烈冲突。当米特里达梯的舰队被吹离航线时,“罗德岛人立即扬帆迎击,趁其舰队仍分散且受风暴影响之际发动攻击,俘获一些船只,撞击另一些,烧毁更多——并俘虏约四百人”。难怪沉船遗迹在这片海域星罗棋布。
其中一艘发现于麻雀港,就在土耳其大陆对岸的水域中,正在由得克萨斯农工大学航海考古研究所调查,其年代恰好是巨像建造时期,约公元前280-270年。这艘希腊化商船的货物包括内衬树脂、装满葡萄籽的酒罐,全都安全地保存在铅皮船体内。甚至还有一根铅管,可能是我们最早的舱底排水管证据。这个偶然的发现为当时水手的经历提供了极其精确的证据。巨像雕像被竖立起来,怒视着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且繁忙的爱琴海。
麻雀港沉船的铅皮船体里布满了织物的残片——羊毛和大麻在其他船只上也有发现,用于填补船侧缝隙。麻雀港沉船中一个木制绳栓是唯一留存下来的部件,它属于一个防止帆布拍打的系统;还有一个大理石环,沉入水中帮助解开缠结的渔网和系泊缆绳。
但海底——现在仍是——散落着陶罐,至少600个准备运输的容器货物。罐子上有来自萨索斯岛的印章,以及树脂内衬,表明部分货物是来自爱琴海北部萨索斯岛备受推崇的葡萄酒。还有精美的黑色釉陶器,可能产自雅典或亚历山大港,以及圆胖的香水油罐,可能来自尼罗河三角洲。仅这些内容物就展示了罗德岛在希腊和埃及之间所享有的蛛网般的联系。
罗德岛人作为凶猛战士水手的名声经久不衰。希腊雇佣首领门托指挥卡里亚雇佣军,在公元前4世纪40年代帮助波斯重新征服埃及,而门托的兄弟门农则对抗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在靠近以弗所的贝勒维陵墓,其设计非常像哈利卡纳苏斯的摩索拉斯陵墓,有可能就是为门托和门农或为独眼安提柯建造的陵墓。)门托的第一位波斯妻子后来成为了亚历山大的情妇,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但当亚历山大击败波斯时,罗德岛人发现自己站在了历史的错误一边。该岛被迫向亚历山大大帝投降,公元前332年在推罗(位于今黎巴嫩西海岸)派出了十艘船组成的代表团投降,亚历山大在那座岛城拒绝归顺、围城七个月后,将数百名推罗居民钉死在十字架上,证明了他的冷酷无情;一场公开的复仇。罗德岛的未来似乎已成定局;成为亚历山大大帝野心所支配的新世界秩序的一部分。
但随后亚历山大死了。罗德岛人立即将马其顿驻军驱逐出他们的城市,并将目光投向自由、自治和自决。岛民利用了他们不那么秘密的武器——他们的海军,他们的造船厂有警卫巡逻,以防止工业间谍活动或破坏。随着水手们因其华丽的“袭击”战术——海战中的轻量级对抗——而声誉日隆,该岛的经济声誉也随之增长。
罗德岛变得有点像东地中海的瑞士——罗德岛商人出现在各种交易中,他们的资产存放在岛上。对东地中海商业网络的重视体现在罗德岛在公元前228年那场震倒其奇迹的大地震后,所收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数量众多的献礼上。带有罗德岛人标志的赤陶双耳罐遍布欧洲、西亚和北非,表明此时的罗德岛人主宰着从亚历山大港、塞浦路斯甚至远至黑海的粮食贸易。几个世纪后,罗德岛人仍被描述为“比其他任何希腊民族都富有”。
不可避免地,如此宝贵的资产不太可能不引人注目。亚历山大死后,正如我们所知,这位妄想征服世界的手下将军们,特别是安提柯、塞琉古和托勒密,正在为争夺如今庞大的马其顿帝国的控制权而激战。
起初,安提柯在掌控塞浦路斯并尝到连胜滋味后,只是简单地要求罗德岛人提供用叙利亚木材建造的船只,希望利用罗德岛的海事资产来支持他与埃及托勒密一世的激烈竞争。罗德岛人照做了,但随即又反悔了。他们并不真想打仗。当安提柯袭击他们在该岛与埃及之间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航行的商人时,他们进行了理所当然的反击。当安提柯的儿子“攻城者”德米特里出现在他们的海岸线时,他们同意谈判。但随后德米特里提出了不可能的要求:命令交出100名人质,并允许安提柯舰队占领罗德岛的双港及全岛的港口。罗德岛人锁上了大门,一场风暴由此引发。罗德岛围攻战即将开始。
![]()
描绘托勒密和“攻城者”德米特里在萨拉米斯附近海域战斗的画作
![]()
“攻城者”德米特里率领的罗德岛围城战,公元前305年至公元前304年
德米特里集结了一支庞大的力量:200艘战舰、170艘补给船,以及一群由海盗和投机分子组成的乌合之众,都等着掠夺罗德岛这个宝库。我曾参观过同一时期的造船厂,这些造船厂最近在塞浦路斯附近的基蒂翁进行了发掘。想象一下这些造船厂维护和运输的船只,以及几代人积累的经验——战舰就像这些船台一样,在石制滑道上上下下,船帆开始在海面上鼓胀起航——这真的令人感同身受。后来的资料描述了一支4万步兵和骑兵正在集结,更不用说那些嗅到猎物气味的围城追随者了。进攻方迅速登陆,并在罗得岛城南建立营地,刚好避开投掷武器的射程。对于躲在坚固堡垒中的罗得岛人来说,这些围攻者的到来一定是令人作呕的景象。
关于罗德岛人如何应对围城的记载,为我们精彩地揭示了古代生活的现实。他们迅速为阵亡者的子女做出安置,驱逐他们无法信任的外邦人,并承诺给予奴隶出身的士兵自由和公民权。但当岛民们加高海港围墙时,德米特里的军队也在建造四层楼高的浮动攻城机——由货船承载,并有浮动屏障保护以防撞击。克里特弓箭手充当狙击手,而罗德岛人则试图保护他们的防波堤和城墙免受燃烧弹攻击,并用火船骚扰攻击者。
接着德米特里将他的目光焦点转向了陆地。一座金字塔般的攻城塔——这次有9层,高150英尺,宽60英尺,重达36万磅,配有弩砲、长180英尺的攻城槌、桥梁和高耸的攻击平台,平台两侧还有可移动的帐篷保护着长100英尺的攻城槌——被制造出来,以支援工兵和坑道作业。其基座是石墙,上层配有投石机,外覆铁皮和兽皮,并设有水箱以扑灭任何火灾,这真是一头战争怪兽。在一个如今因国际游客愉快地豪饮葡萄酒、购买手工刺绣茶巾而充满活力的港口和腹地,很难想象围城带来的恐怖和匮乏。这种侵略持续了一年之久。
尽管如此,当有机会摧毁安提柯和德米特里的雕像时,罗德岛人高尚地拒绝了——他们记得这些人曾一度是他们的盟友。托勒密一世从埃及运来了食物补给。寡不敌众的罗德岛人拒绝放弃或屈服。随着围城拖延下去,在如今人们售卖鲜鱼、朝圣游客哀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此地大屠杀中犹太人生命逝去的地方,罗德岛人本会挨饿,而德米特里的士兵本会成为鱼类的食物,因为尸体漂浮在水中。但地中海世界不想要这种零和消耗战,使者们接连被派去求和。冲突和消耗令人疲惫不堪的深渊再熟悉不过了。最终达成了一项协议:原定的100名人质将被交出,但罗德岛将保持独立且无驻军,与安提柯结盟,除非托勒密一世可能遭到攻击。侵略至此已经锐化为外交。
围城持续了整整一年。尽管陷入僵局,它却为德米特里赢得了“攻城者”的绰号,并为托勒密赢得了“救星”的称号。后者源于对某种新而重要事物的认识:由贪婪和冒犯滋生的战争恐怖,以及理性、谈判、不以流血告终的争端解决方式的迫切可能性。整个世界都在流传罗德岛人处理此事的出色表现的故事。公元前306年,我们看到来自希腊世界一个新生国家的首次国际接触,一个将重塑古代的民族——罗马人。后来正是罗马人对罗德岛的浓厚兴趣,有助于使巨像的故事在集体想象中熠熠生辉。
罗德岛的这场伟大围城为战时外交树立了标准,并直接催化了所有七大奇观中最具人形特征的一座巨像的诞生。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历史上所有充斥着文化毁灭的可怕场景截然相反: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法兰克暴徒砸毁拜占庭圣像、柏林水晶之夜和焚书以及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被毁。现在,创伤被实实在在地转化为了胜利。
在被围困的罗德岛人日复一日地目睹可怕的“攻城塔”步步进逼之后,他们被允许利用战争和围城的战利品——作为军械废料出售——来资助他们那绝妙而荒谬的项目。耗资300塔兰同(1塔兰同约等于24公斤白银),那位青铜的太阳神从灰烬中崛起。巨大的赫利俄斯是希望的宣言。一座融合了仲裁、同情和简单常识等奇妙力量的奇迹。
这座雕像的建造方式“如同房屋层层叠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罗得岛人心理特质的体现。这座岛屿以其庞大的规模在地中海成千上万的岛屿中脱颖而出,是仅次于克里特岛的最大岛屿之一。它也是一个在政治上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岛屿,推行着一种被称为“审慎中立”的巧妙政策——这一策略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回报。除了考古发现的铸铜坑和普林尼的记载外,岛上还有许多铭文提到小型的家庭式青铜铸造和手工艺作坊,因此,我们应该将巨像的创作视为一项全岛范围的凝聚性努力。一项最终定义了罗德岛的创造性工作。因为罗德岛太阳神巨像并非孤例。根据老普林尼的记载,到他于公元一世纪造访时,岛上有3000尊青铜雕像,以及大约100座巨像。
我们,真的是我们所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此外,正如神经系统科学家告诉我们的,我们的记忆是我们为了支撑身份认同而编造的叙事。因此,一首几乎可以肯定创作于公元前二世纪(巨像建成后约一百年)的警句诗,后来被认为正是装饰在巨像脚上的铭文,将罗德岛人描述为赫拉克勒斯的后裔,并将罗德岛称为“陆地与海洋的主宰”,这或许并不令人惊讶。到这首警句诗被写下时,罗德岛人已再次站稳了脚跟。
他们摆脱了“攻城者”德米特里,并正将自己定位为该地区新兴势力——那些曾试图鼓励用外交手段解决罗德岛围城问题的意大利干预者——罗马人的宠儿。罗德岛人需要相信他们是所视疆域的主宰,即使他们伟大的巨像已被大自然母亲击倒,他们也可以想象,在他们真正变得伟大之前,这个庞然大物见证了他们的伟大。处于低谷的社会总是想宣称他们曾享有黄金时代。
而尽管直到希腊化时代之前,对过去的理解主要来自集体的、面对面的体验(除了少数显著的例外,如希罗多德、色诺芬或修昔底德的著作),但到巨像倒塌时,一种全球史学传统正在发展,过去被书写并被广泛分享。因此,巨像更容易作为胜利主义叙事的一部分被嵌入历史。罗德岛历史学家芝诺——利用档案中的官方文件和公开展示纪念此事件的文献——精彩地戏剧化了这场围城战。令人恼火的是,他写于公元前三世纪的罗德岛史仅存残篇,这是我们巨大的损失。巨像在地中海地区的集体想象中崛起之时,正是亚历山大港的作家们将人类成就作品的名声提升到“奇迹名单”之际。它令人惊叹,并且它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被建造,成为了传奇的素材。
一个浪漫的想法进入了经典:因为在罗德岛围城期间,甚至奴隶们也曾在城垛上战斗以保卫他们主人的岛屿,德米特里对罗德岛人的英勇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将自己的攻城器械遗赠给岛民,以向他们身体和精神的坚韧致敬。据说这些器械的部分随后被熔化用于建造巨像,成为调停的象征。
无论这个故事的字面真实性如何,罗德岛人并不打算让往事随风而逝,让任何人忘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最近的一项考古发现揭示,来自马其顿老兵及其盟友的攻击骑兵的1000枚投石弹被胜利地缴获并堆叠起来,以证明不可战胜者确实被打败了;并举行了一个节日来赞美曾帮助罗德岛人解围的托勒密一世。在向锡瓦的阿蒙宙斯神谕(回想一下,那是奥林匹亚宙斯的一种变体)询问托勒密是否可以像神一样被敬拜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罗德岛的老城为托勒密建造了一座神殿,并在罗德岛以及更广泛的基克拉泽斯群岛同盟中兴起了一项对这位救主的崇拜。
罗德岛再次登顶,成为高度活跃的东地中海世界的一个商业中心,于是这座巨大的奇迹被竖立起来;它是独特的、令人难忘的,是调解这种文明力量的产物。但它也是一个将在半个世纪内被大地力量击倒的图腾。
人们很难想象这座奇迹倒塌时的恐怖。地震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极其痛苦。它们加剧了我们对无助的恐惧。在这片地动山摇的土地上,随着城墙倒塌,造成死伤,听到那青铜巨兽破裂粉碎的声音,看到那张美丽、阳光普照、充满希望的脸庞被摔在地上、伤痕累累、扭曲变形——而一些曾参与竖立它的岛民可能仍然在世——这感觉必定像一个可怕的凶兆。
托勒密三世(托勒密一世和二世的孙子和儿子,他将建造我们最后的奇观——亚历山大港的法罗斯岛灯塔)提出要将雕像复活。新兴的强权罗马也提出了援助。或许有人会说,罗德岛人曾经反驳,神谕建议不要修复巨像,这或许相当巧合。将其作为引人注目的怀旧残骸保留下来无疑是更经济的选择。重建可能会导致挪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雕像的历史、叙事以及辉煌属于任何有能力支付其复活费用的人。即使这些奇迹在某些方面是永恒的,它们也深深植根于自己的时代。
于是,倒塌的巨像加入了罗德岛其他吸引旅行者和朝圣者的景点行列。罗德岛日益成为一个不仅仅是商人和掠夺者,也是文化旅游者的目的地。神奇的《林佐斯编年史》——一块巨大的刻有文字的石头石碑,后来被用于罗德岛拜占庭圣斯德望教堂的地板铺装——描述了狂热朝圣者在该岛雅典娜神庙留下的献礼和礼物,其中包括据称来自特洛伊战争的武器盔甲,以及赫拉克勒斯本人的礼物。这里也有自然景观:凉爽泉水滋养的山谷,栖息着似乎更乐意伪装成树叶休憩的巨型飞蛾。
在罗德岛南部仍有整个村庄专门生产蜂蜜,路边长满山茶。除了参观倒地的巨像外,游客们也造访所谓的特洛伊的海伦之墓(在今天的罗德岛,彩虹仍被一些人称为“海伦的绞索”,因为她的神话有一个版本说这位蒙羞的斯巴达王后在岛上的一棵树上自缢身亡)。
更切实的是,在一座神庙里,展出了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的珠宝和埃及法老阿玛西斯的亚麻胸甲。旅行者们带走了故事,也带来了财富。罗德岛巨像不仅在希腊化时期的希腊人心中,也在罗马人的心中,并很快在扩张的罗马疆域的人们灵魂深处,成为一个稳固的标志。约公元前200年,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罗德岛人与罗马人亲近起来,他们巨大的偶像成为了如今属于罗马的文化和身份的另一种表达。
4
黄金时代的褪色
然而,罗德岛的这个新黄金时代终将褪色。到公元前167年,当罗德岛人似乎再次疏远罗马时,他们受到了这个新兴超级大国的惩罚,罗马人恶意地将提洛岛(阿波罗及其孪生妹妹的神圣出生地)设为自由港。罗德岛的大量生意被提洛岛人抢走。在富有象征意义的提洛岛上的新发掘,展示了进口的奢侈品、金钱以及该岛的炫目魅力。不仅如此,提洛岛还背负着欧洲与北非主要奴隶贸易中心的恶名——据史料记载,这里日均圈禁、贩卖的奴隶高达万人。现在,商人们不是在拥有昔日令人垂涎别墅的罗德岛,而是在提洛岛上建造了昂贵的住宅,炫耀着最新的时尚:来自西西里的大理石装饰、来自意大利的建筑风格、来自亚历山大港的洞室特色——所有这些目前都在发掘中。
即便如此,东地中海世界的权贵名流们仍继续涌向罗德岛。来自安纳托利亚、游历甚广的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博热情洋溢地宣称:“我无法说出任何其他城市能与之相提并论,甚至能几乎匹敌,更不用说超越它了。”尤利乌斯·凯撒、西塞罗和未来的皇帝尼禄都曾来到这里磨练他们的演讲和辩论技巧。许多人通过赞美巨像项目来练习他们的技艺。讽刺作家琉善将历史学家比作七大奇迹的雕塑家,并说将风格置于内容之上,就如同将巨像的头安放在一个发育受限的人的身体上。这座岛屿及其故事是表演性交流的基础。罗德岛可能在政治上失去了独立和领先地位。但其巨像的理念并未失去其力量或吸引力。部分归功于其荒谬而自信的创造,罗德岛赢得了开创性文化中心、艺术之岛的美誉。
这座太阳神巨像既是目标,也是创作蓝本。罗德岛的雕塑引发了巨型雕像的风潮——例如在罗马港口奥斯蒂亚、伯罗奔尼撒的帕特雷和巴勒斯坦的凯撒利亚。这些巨像的模仿者,无疑有点像那些开创性文化巨匠的拙劣临摹;不妨想象一下《星际迷航》或《夺宝奇兵》系列电影乏善可陈的续集,或是拉斯维加斯仿造的埃菲尔铁塔和自由女神像。巨像或许已经倒塌,但其后出现的文化,尤其是罗马文化,仍然对它欲罢不能。
尼禄(那个公认的希腊文化爱好者)在亚壁古道尽头和他位于罗马的金宫入口处,委托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向巨像致敬的自雕像。他的项目一切都是超大号的。如今走入金宫的遗迹中,天花板和拱顶现在位于地下40英尺处,却在人们头顶上方高达100英尺。这项工作由艺术家芝诺多罗斯执行,据说他曾在罗马统治下的高卢(在阿维尔尼部落拥有的土地上,靠近今多姆山)设计并建造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雕塑——一座巨大的信使和财神墨丘利像。芝诺多罗斯的墨丘利神像,俯视着周围的乡村,建于约公元50年,耗时十年;其创造者显然是该领域的佼佼者。老普林尼,又一位目击者,描述了芝诺多罗斯在罗马执行尼禄巨像委托时制作的粘土模型的艺术性,以及其木制框架的精巧:“芝诺多罗斯在建模和雕镂方面的知识和造诣被认为不逊于任何古代艺术家……”
但即便如此,尼禄的雕塑还是比太阳神巨像矮了一点,仅打算将建造高度定为98英尺。这座巨像最初被赋予了这位精神失常的皇帝的面容,但当尼禄失势后,罗马自己的巨像被坚定地重塑为太阳神。这座巨型艺术品最终于公元75年完全竖立起来,这个工期暗示建造过程中的延误和复杂情况。尼禄最终的继任者韦帕芗一定将这座巨像与罗德岛的杰作进行了充分地比较,这不仅是因为这位皇帝赐予这位人神一顶至少22英尺长的太阳射线王冠,并称他为索尔(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还因为,正如马提亚尔的警句所见证的那样,罗马的愚蠢行为已成为一种文化摹因:“别让这体型庞大,令世人惊叹的巨像束缚住了自己,它仅仅是为了分散人们对罗德岛劳动结晶的注意力而建造的。”
但随后,这座模仿的奇观也像罗德岛的原作一样,成为了人格政治的牺牲品。公元126-128年,皇帝哈德良想在罗马的太阳神巨像位置上建造自己的神庙,供奉罗马女神(罗马首次被独立崇拜为女神)以及象征生育和丰饶繁荣的维纳斯神庙,他动用二十四头大象将这座直立的雕塑移到了弗拉维圆形剧场外——这座剧场在中世纪开始被称为“斗兽场”——正如约公元1000年写成的朝圣指南《罗马奇观》中所描述的那样。
哈德良新神庙的遗迹现在被纳入圣妇方济加圣殿(原称新圣母堂,可能早在公元八世纪就已建成,紧邻罗马广场)。虽然哈德良为罗马巨像建造的基座(尺寸为58×48英尺)在1933年法西斯主义改造罗马市中心时被削低并覆盖,但用于移动雕像的砖砌坡道最近在维纳斯神庙东侧内被发现。雕像的确切位置今天由一棵树标记,游客在它的树荫下乘凉。哈德良曾计划为太阳神索尔建造一座匹配的月神露娜巨像,但从未实现——也体现了这些建造任务的艰巨程度。皇帝康茂德移除罗马巨像的头部,换上了他自己的头像,塑造成赫拉克勒斯的样子:这一举动后来被撤销。但这尊巨像将流传下去:它曾俯瞰的弗拉维圆形剧场将被重新命名为斗兽场。巨像存在的痕迹至今仍依稀可见。
今天,在斗兽场的外围,是这尊巨像基座的遗迹。大理石包层已经消失,但模糊的足迹和轻微的隆起仍隐约可见,但被游客们忽视着,他们与穿着罗马百夫长服装的阿尔巴尼亚人合影,并用中国制造的遮阳伞遮挡阳光。
这尊巨像最后一次被描述是矗立着的状态是在公元394年。关于它被摧毁的记录,在公元5世纪罗马陷落后,被某些人误称为“黑暗时代”的时期,尽管英国历史学之父比德被错误地(实际上是由一个模糊人物伪比德创作的模仿之作)认为他在公元十一世纪编纂的作品集中一首诗里赞颂了罗马巨像:“只要巨像矗立,罗马就将矗立;当巨像倒下,罗马也将倒下;当罗马倒下,世界亦将倾覆。”
而那尊原始的、倒塌的罗德岛巨像继续萦绕在人们的想象中。正如亚历山大的面容曾是太阳神——赫利俄斯、阿波罗、索尔、密特拉——的模特,亚历山大大帝在希腊化城市——珀加蒙、埃梅萨、以弗所和亚历山大港——也日益被当作神祇崇拜。当亚历山大的希腊化世界被罗马化后,亚历山大在罗马东部也受到崇拜。而当第一位东正教基督教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将拜占庭城重新献为君士坦丁堡,使其成为东罗马帝国的新首都时,在他160英尺高的斑岩“君士坦丁柱”)顶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青铜雕像。戴着太阳冠,姿态放松,与罗德岛巨像颇为神似,这座图腾般的纪念碑融合了赫利俄斯、索尔、无敌太阳神、阿波罗、亚历山大和新近受崇拜的上帝之子耶稣的形象。亚历山大和罗德岛巨像曾展现的那些松散的卷发和狮鬃般的头发,恰好为这位强大、激进、孩子气的革命者耶稣那蓬乱的头发提供了借鉴——而六十年后,当奥林匹亚的宙斯像也被运到君士坦丁堡时,这位目光炯炯、蓄着胡须的众神之王便成为了一位不再是男孩的神的榜样。
![]()
从罗马斗兽场的顶层,您可以欣赏到城市的美景。正西边是维纳斯和罗马神庙,被认为是古罗马最大的神庙。它建于 135 年至 141 年间,当时是哈德良时期,却在 公元9 世纪的一次地震中大部分被摧毁。
5
建构巨像
在人们集体想象中,这座雕像的来世成为了传奇的素材。
虚假信息迅速开始流传:在罗德岛太阳岛巨像故事的浪漫版本中,建造巨像所需的资金不仅来自公元前304年出售武器所得,甚至连围城军队自身的军械都被熔化。随着古代世界逐渐走向中世纪,据说公元653年,阿拉伯人占领罗得岛后,一位来自埃德萨的犹太废金属商人在900头骆驼的帮助下,运走了巨像的残骸。这个杜撰的、反伊斯兰、反犹太的故事是由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七世记录下来的。太阳神巨像显然深深地吸引了君士坦丁七世的兴趣和注意。
![]()
图特摩斯三世方尖碑,原来安放在卢克索的卡纳克神庙,公元390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大帝将其运回君士坦丁堡,安放在君士坦丁堡赛马场(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苏丹艾哈迈德广场)
在当时的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的赛马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石制方尖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了匹配赛马场南端已有的古埃及方尖碑(原本为纪念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三世而雕刻)而竖立的。吃着这里随处可买的棉花糖、或被鼓励喂鸽子的鸟食小贩分散注意力的游客们,往往对这座新罗马方尖碑的关注不如对古埃及方尖碑的关注;但值得细看。它由君士坦丁七世修复(尽管在后来城市的历史中遭到严重损坏,曾被耶尼切里军团,即苏丹亲兵用作攀岩墙),石头上仍可见准备用于固定华丽新青铜外壳的铆钉孔。君士坦丁曾自豪地如此纪念:
这曾令苍穹惊叹的四边奇观,虽已随岁月倾颓,
罗曼努斯之父君士坦丁皇帝,以统帅之荣光,
令其重振雄风,更胜旧日壮景。
昔有罗得岛巨像称奇于世,
今有此青铜丰碑耀世于此。
至今仍是如此。今天漫步在伊斯坦布尔的赛马场,仅在一个炎热的七月下午我在那里待的一个小时里,就有来自也门、加拿大、保加利亚、科威特、英国和西班牙的旅行者前来,都被这座高耸的石碑所吸引。就在街面之下,巨像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说难以辨认,却以中世纪的希腊语永垂不朽。
人类世界似乎对尺寸和规模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并且永远不曾忘记罗德岛的巨型奇迹。
即使在地中海最西端,地中海与大西洋在直布罗陀海峡交汇之处,在直布罗陀镇那座朴素的拿破仑时期墓地斑驳的光影中,也提到了巨像。1805年特拉法加海战中,许多水兵在皇家海军“巨像号”上阵亡——他们的记忆被刻在当时非常流行的新古典主义墓碑上。英国皇家海军曾有六艘名为“巨像号”的舰船,消逝于仙人掌、棕榈树以及不太可能出现英国国旗的数次作战中,也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当苏伊士运河于1869年接近完工时——这项将彻底改变全球贸易的庞大工程——一位对埃及(包括其现代生活和古代艺术)充满热情的法国艺术家弗雷德里克·奥古斯特·巴托尔迪,提议竖立一座巨型雕塑来纪念这个吉祥的时刻。巴托尔迪设计了一位年轻的埃及女性,穿着劳动者的衣服,其灵感部分来自阿布辛贝和拉美西姆神庙的拉美西斯大帝巨型雕塑,名为《埃及将光明带给亚洲》;却仅因其成本和复杂性而被埃及当局拒绝。但巴托尔迪没有气馁。他重新规划了他的方案。组织了一项筹款计划,1886年,自由女神像——或者用其正确原名《自由照耀世界》——竣工揭幕。
不似希腊伟岸的铜铸巨人像
拥有征服疆域的臂膀。
红霞落波之门你巍然屹立
高举灯盏喷薄光芒
你流亡者之母,威名远扬
你禁锢的雷电,闪耀在手上
你灯塔般的巨手
映照着海港,将双城守望
你双唇紧闭,呼声传遍四方:
“收好你们远古的虚华!”她讲
“将你受穷受累的人们交给我,
将你蜷曲渴望呼吸自由的身躯给我,
将你拥挤海岸的悲惨贱民给我,
将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者送到我这,
我高举明灯伫立金门之旁!”
——《新巨人》,艾玛·拉撒路于1883年为自由女神像基座募款所作的诗
自由女神像,为纪念法国和美国革命而建,并直接受到巨像理念的启发,比古代的原型高出53英尺。有人对自由女神像向前看而太阳神巨像向后看的事实做出错误的判断;这是一种陈腐的评价,认为古人只理解过去,而美国则展望更光明的未来。实际上对古人来说,时间从来不是这样二元运作的。对他们而言,过去是现在的一种版本,是灵感和教诲。甚至未来也可以在过去的时光中找到——神经系统科学家现已证明了对过去力量的这种认知。除非我们能获取某种记忆,否则我们无法拥有未来的想法;这也是我们今天仍记得这些古代奇观的原因之一。
尽管中世纪时期,带着它自身对海洋的痴迷,希望太阳神巨像能横跨罗德岛的港口,但讽刺的是,可能正是一座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城堡隐藏了巨像的真相。在拥有犹太区、低矮军事瞭望所和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轰炸痕迹的老城里,年轻的考古学家们开始挖掘,试图寻找罗德岛那惊人奇观的遗迹。医院骑士团的要塞——正是这个骑士团后来拆毁了土耳其的哈利卡纳苏斯陵墓,甚至是圣约翰武士堡教堂和公爵宫——可能很快会揭示它的秘密。
太阳神巨像的灵感火花持续点燃,从萨尔瓦多·达利到保得保险公司——这座被多次重新想象的奇观。它出现在1961年的电影《罗德岛巨像》中;作为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出现在引人入胜的《权力的游戏》中;在撰写文本时,它出现在《刺客信条》(连同其他的六座奇观)中;并且如前所述,同样出现在《战神》中,作为玩家,你有机会与这座太阳神巨像战斗。
大金字塔是对自然世界的一次入侵,但旨在成为其一部分;太阳神巨像的建造则被视为人类统治地球主宰大地盖亚化身的证明。对太阳神巨像深刻而精辟的描述来自拜占庭的斐洛,他选择使用夸张的语气:“艺术家为这件作品使用了如此多的青铜,以至于金属几乎短缺,为了完成该作品,地球上所有的矿藏都被开采殆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第二个太阳矗立着,与第一个太阳面对而立。” 如同所有此类性质的作品,尤其是如此规模的作品,这些纪念碑都付出了代价。伴随着这些文明奇观的出现,大规模工业化的进程也开始了。来自格陵兰岛的冰芯显示,自青铜时代以来污染水平便开始上升,在希腊化时代和罗马帝国时期飙升,仅在安东尼瘟疫等自然灾害影响下才有所下降。建造一座100英尺高的雕像,为了颂扬宇宙中最伟大的恒星之一,启动了对地球资源的掠夺,如今这种掠夺正威胁着地球生命本身。
但是雕像的纪念性也将被用于险恶的目的。1935年,当阿道夫·希特勒要求他的建筑师施佩尔构想一个适合纳粹党在纽伦堡集会的场地时,他的创意资源之一,可以说是他的情绪板,就是七大奇迹。希特勒相信伟大的文化通过纪念性艺术表达自己。施佩尔发展了一套“废墟价值理论”,断言古代美学和建筑方法将为这位觊觎世界统治权的新元首带来饱含时间沉淀的力量。然而,第三帝国的生命甚至将比罗德岛巨像还要短暂。如今漫步在纽伦堡,道德上背负着历史掠夺的重负,废弃的汽车、缺乏热情的街头小贩和毒贩,冷冷地提醒着人类设计的极端会将我们引向何方。
太阳神巨像可能是一项和平协议的直接结果,但其过度自信的规模,以及用于创造一个巨型神人所消耗的大量青铜和能源,是世界历史新纪元的征兆,从那个时代起,人类的野心将向地球、海洋和天空的资源宣战。
![]()
艺术家爱德华·林利·桑伯恩的漫画,发表于伦敦的《笨拙》杂志,描绘塞西尔·罗德斯像一个现代太阳神巨像,张开双臂横跨非洲大陆。
从现代土耳其(古代安纳托利亚)可以望见的罗德岛,距离奇妙的以弗所阿耳忒弥斯神庙和哈利卡纳苏斯的摩索拉斯陵墓仅几小时航程,距离奥林匹亚的宙斯巨像四天航程,距离吉萨大金字塔三天航程,距离亚历山大港一天航程——这段航程的长度在古代作家中多有争论:斯特拉博在他的《地理学》中认为是4000斯塔德(当时衡量距离的一种长度单位);其他人认为是5000斯塔德;古希腊数学家埃拉托色尼则认为是3750斯塔德。难怪以如此热情书写所有古代奇观的旅行家兼导游保萨尼亚斯来自安纳托利亚海滨。
在世界的这一部分,陆地是深色的——日落时分,海水呈现火焰般的黄色;黎明时分,海水闪耀着光芒,如同钻石般明亮。岛屿像晒太阳的鲸鱼般庞然横卧。但接着这些踏脚石消失了,向南前往非洲,从罗德岛出发的下一站便是埃及。尽管旅程艰辛,抵达这个新大陆的船只很快就会被埃及的“第二个太阳”——壮观的法罗斯岛灯塔(即亚历山大灯塔)——引导人们进入卓越非凡的亚历山大港。这个港口城市拥有一座真正璀璨的奇观,然而这座古迹首次出现在一份明确的、现存的七大奇观名单中是在公元五世纪,但它却能帮助我们计算并理解所有那些已消逝的奇观。
Hughes, Bettany,
The Seven Wonders of the Ancient World, Weidenfeld & Nicolson, 2024
以后大部分内容都在知识星球更新,星球内容包括对历史和时事的解读,并分享私家人文资源,目前星球内有修明、青年普林尼、李竞恒教授、蒙元史专家班布尔汗、竹溪哥等一众大咖,欢迎大家加入知识星球交流互动!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