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个抠门到令人发指的男人,死了。他唯一的遗产,是一个欠着几十万外债的,养着二百多条流浪狗的,破院子。
我叫李凯,二十八岁,在天津一家软件公司当程序员。我的人生信条,就是“规划”。
我规划好了三十岁前,在滨海新区买一套九十平的两居室。规划好了三十二岁,和谈了五年的女友小雅结婚。规划好了三十五岁前,生一个孩子。
我的生活,就像我写的代码,严谨,有序,追求最优解。
我爸,老李,他的人生,突出一个“省”。
他一辈子,是天津港务局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我妈走得早,他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他抠门到什么地步?一根皮带,用了二十年,断了,拿胶布粘上继续用。家里的茶叶末子,反复冲泡,直到喝着跟白开水一个味儿。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
他上个月,因为心脏病,很突然地走了。
我办完了他的后事,心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
我寻思着,他这么个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的人,怎么着,也得给我留下个十几二十万的存款吧。这笔钱,刚好可以填上我买房首付的最后一个小缺口。
我爸的律师,一个姓王的叔叔,找到了我。
王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表情很复杂。
“小凯,节哀。你爸他……给你留了点东西。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心想,不就是存折嘛,我有什么好准备的。
王律师递给我一份文件,和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那是一份遗嘱。
遗嘱上写着:
“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位于东丽区津塘公路旁‘守望’流浪动物救助站(原津门第五拖拉机厂旧址),以及该救助站内所有动物,均由我儿李凯继承。”
“另,本人因经营该救助站,欠下‘德信’饲料公司货款一十二万元,‘康爱’宠物医院医药费二十三万元,共计三十五万元,该笔债务,也由我儿李凯一并承担。”
我拿着那张纸,手都抖了。
流浪动物救助站?
欠债三十五万?
我爸?那个连买根葱都要跟人讲价讲半天的男人?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被这份遗嘱给炸了个稀巴烂。
我拿着那把生锈的钥匙,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救助站”。
那是一个,早就废弃的工厂大院。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狗叫声。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当场石化。
院子里,操场上,废弃的车间里,乌泱泱的,全是狗!金毛,哈士奇,泰迪,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土狗、串串……
目测,至少有两百多条。
几十只猫,占据了房顶和窗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冷冷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狗粮、消毒水和动物排泄物的,浓烈而又复杂的味道。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大概五十多岁的大姐,正在给一只三条腿的狗喂水。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找谁?”她的天津口音很重,嗓门也大。
“我……我是李凯。老李的儿子。”
那位大姐,我后来知道她姓张,是这里唯一的长期志愿者。她听了我的自我介绍,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哎呦!你就是小凯啊!可算把你盼来了!快快快,进来进来!你爸他,总跟我们念叨你,说他儿子,有出息,是程序员!”
张大姐拉着我,无比自豪地,向全院子的狗,介绍我。
“孩子们!都看看!这是谁来了!这是你们爷爷的儿子!咱们的新主人!”
那些狗,好像听懂了似的,叫得更欢了。有几只胆大的,跑过来,蹭我的裤腿。
我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某个奇怪的,由动物统治的,平行世界。
我的女朋友小雅,也赶了过来。
她看到这番景象,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李凯,你疯了?你不会真想接手这个烂摊子吧?”
“我能怎么办?”我欲哭无泪。
“怎么办?关掉啊!”小雅的逻辑很清晰,“这些狗,能送人的送人,送不掉的,就联系宠物安乐机构。三十五万的债,加上这里每天的开销,你想过没有?我们还买不买房了?还结不结婚了?”
她说的话,句句在理。
这也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我找到张大姐,把我的想法,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
我说:“张大姐,你看,我爸走了,我一个人,实在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财力……我想着,能不能给这些孩子们,找个好人家……”
我的话还没说完,张大姐的脸,就拉了下来。
刚刚还热情似火的笑容,瞬间,就结了冰。
她把手里的水盆,往地上一摔,盆里剩下的水,溅了我一裤腿。
“嘛意思啊你?”她叉着腰,像一只要战斗的母鸡,“你爸前脚刚走,尸骨未寒,你后脚就要把你爸的心血给卖了?就要把这些孩子的命给送了?李凯,我可告诉你,你爸他,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
“我……”
“你嘛你!你知不知道,你爸为了这个院子,遭了多少罪?他自己,连顿肉都舍不得吃,退休金,一分不留,全都搭在这儿了!他自己心脏不好,药都舍不得买好的,就为了省下钱,给‘老疙瘩’买进口的消炎药!”
“老疙瘩是谁?”我下意识地问。
“就那只!趴在轮胎上晒太阳的那个!”张大姐指着一只又老又丑,眼睛都睁不开的老狗,“它有皮肤病,一到换季就犯。你爸天天给它抹药,比伺候亲爹都上心!”
我看着那只叫“老疙瘩”的狗,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发现,我对我爸,好像,一无所知。
我决定,在我彻底关掉这个“烂摊子”之前,我至少应该,搞清楚,我爸,这个我叫了二十八年“爸”的男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开始,在这个破院子里,“生活”了下来。
小雅气得好几天没理我。她说我魔怔了。
或许吧。
我开始跟着张大姐,一起,喂狗,铲屎,打扫卫生。
累得我每天腰都直不起来。
但也是在这个过程里,我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父亲。
我发现了他的“账本”。
那是一个小学生用的作业本。
里面,没有数字,全都是名字。
“平安,腊月十二,建国道救回,左后腿骨折,已接好。”
“富贵,三月初九,海河边发现,有皮肤病,正在用药。”
“翠花,四月十五,自己跑来的,已怀孕,待产。”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记录着这个小生命的来历,和它的故事。
字迹,歪歪扭扭,是我爸的。
张大姐告诉我,我爸,认识这里每一条狗,能叫出它们每一个的名字。
她说:“你爸那个人啊,话少。可他对这些毛孩子,那是真上心。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他听说郊区有个刚出生的小狗被人扔了。他二话不说,骑着他那辆破三轮,顶着风雪就去了。”
“等他把那窝小狗崽子抱回来,他自己,差点冻死在路上。回来就发高烧,住了半个月的院。”
“我们都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一把年纪了。他说,‘嘛苦不苦的,都是命。我见着了,就不能不管。’”
我听着张大姐的讲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在院子角落里,那个我爸生前住的,由废弃办公室改造的小房间里。
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
我撬开锁。
里面,没有一张我们家的合影。
全都是,他和那些狗的照片。
他抱着一只瞎了眼的猫,笑得一脸褶子。
他给一只断了腿的狗,细心地包扎伤口。
他坐在夕阳下,身边,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毛茸茸的“孩子”。
照片上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放松,和快乐。
在盒子的最底下,我找到了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是我妈的笔迹。
是我妈,在我出生那年,写给我爸的。信,很短。
“建业吾夫:
见信如唔。我知你心苦,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小凯尚在襁褓,你我二人,尚需前行。你心中之爱,深沉如海,然不善言辞。望你,莫要封闭自己。爱人,亦需爱己。若爱人让你痛苦,或可,将此爱,分予那些,亦需温暖的,无言的生命。
妻,淑芬”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像是我爸后来自己添上去的。
“淑芬,我没能留住你,也没能留住‘欢欢’。是我的错。”
欢欢?
欢欢是谁?
我把信拿给张大姐看。
张大姐看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心里,一直没过去这个坎儿。”
然后,张大姐,告诉了我,这个救助站,真正的,来历。
“欢欢”,是我妈生前养的一条小京巴狗。
我妈身体不好,那条小狗,就是她的精神寄托。
我妈去世后,我爸,整个人都垮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说话,也不出门。
陪着他的,只有那条叫“欢欢”的小狗。
他说,看着欢欢,就像看着我妈。
可就在我妈走后不到半年。
欢欢,出事了。
它自己从家里跑了出去,在马路上,被一辆超速的摩托车,撞死了。
肇事的人,跑了。
我爸抱着欢欢冰冷的尸体,在路边,坐了一整夜。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他开始,往家里,捡流浪狗。
第一只,第二只……
家里的地方小,放不下。他就用他所有的积蓄,租下了这个废弃的工厂。
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愧疚,都给了这些,同样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生命。
张大姐说:“你爸跟我说过,他说,每次看到这些毛孩子,他就想起欢欢,想起你妈。他说,他没本事,没能把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家人’留住。”
“他说,他至少,能让这些孩子,有个家。能让它们,不用挨饿,不用受冻,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个院子,这两百多条狗。
不是我爸的“心血”。
这是他的“赎罪”。
是他,对他自己的,一场长达十几年的,漫长的,自我放逐。
是他,用一种最笨拙,最沉默,也最伟大的方式,在对我妈说,那句他一辈子,都没能说出口的:
“对不起,我爱你。”
我拿着那封信,走出了我爸的小屋。
院子里的狗,看到我,又围了上来。
那只叫“老疙瘩”的丑狗,用它的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手。
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
我忽然,不觉得它们吵了,也不觉得这里臭了。
我看着它们那,一双双清澈的,依赖的眼睛。
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爸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我失去我所有“规划”的决定。
我回了家,找到了小雅。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说:“小雅,对不起。这个院子,我不能关。这些狗,我不能送走。”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扛得住这三十五万的债,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结婚。”
“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把它们赶了出去。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爸,他把他的‘心’,留给了我。我不能,把它扔了。”
“我们……我们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我说完,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骂我,会跟我提分手。
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只是问我:“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我多接点私活,慢慢还。”
小雅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行啊,李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爷们儿的。”
她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看房软件的APP。
然后,她打开了淘宝。
“我看看……大包装的狗粮,哪家买着便宜。还有,张大姐那个工作服,也该换个新的了。”
我愣住了。
“你……”
“你什么你!”她白了我一眼,“你想一个人,当英雄啊?告诉你,没门儿!这债,算我一半!这二百多条狗,也是我的嫁妆!”
那一刻,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姑娘。
我忽然觉得,我所有的“规划”,在她这个笑容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第二天,我俩,一起,出现在了救助站。
张大姐看到小雅,也来了,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俩,没多说什么。
我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小雅戴上手套,开始给食盆里,添加狗粮。
阳光,透过工厂那破旧的玻璃窗,照了进来。
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院子里的狗叫声,猫叫声,混合在一起。
吵闹,却又,充满了生命力。
我爸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却用他的方式,给我留下了,两百多句,沉甸甸的,汪汪叫的“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和小雅,能不能扛得住这份“爱”。
我也不知道,我们未来的路,会走向哪里。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这个破院子,就是我的家。
这些吵吵闹闹的小生命,就是我的家人。
而我,也要学着我爸的样子,当一个,话不多,但是,把爱,都做出来的,男人。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