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忘了我,只记得那件毛衣
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谁都不认识了,唯独记得要给一个叫“阿军”的男人织毛衣。
她把我爸生前最喜欢的那件深蓝色羊毛衫,用一双牛角筷子磨成的、粗糙的织针,一针一针地拆开,再一针一针地织回去。
那团毛线,被她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已经起了毛,失去了光泽,像一团风干了的海草。
她每天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天冷了,要落雪了,别冻着阿军。”
“这毛线不好,扎人,我们阿军皮肤嫩,得用软和的。”
“阿军长得快,得织大一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她看上去,安详又慈爱。
可我,她唯一的儿子,站在她面前,她会茫然地问:“同志,你找谁?”
我叫徐洋,今年三十九。我爸叫徐振国,三年前就走了。
我们家,户口本上,我爸的单位档案里,所有亲戚朋友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一个叫“阿军”的男人。
一
我妈是在我爸走后,开始不对劲的。
一开始,是忘事。出门忘了带钥匙,做饭忘了放盐。我们都以为,是年纪大了,加上我爸的走,对她打击太大。
我媳妇小楠,是个细心人。她劝我带我妈去医院看看。
结果出来了,阿尔茨海默病,中早期。
医生说,这病,没得治,只能延缓。像一块被慢慢浸湿的黑板,记忆和认知,会一点点地被擦掉,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了。
我妈,那个曾经能干、要强,把我从小收拾到大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她会把遥控器当手机,对着它喂喂喂半天。
她会把洗衣粉当成面粉,非要给我蒸馒头。
她会半夜三更,穿着单衣,跑到楼下,说要等我爸下班回家。
青岛的冬天,海风跟刀子似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紫,看见我,还一脸警惕:“你是谁?离我远点!我要等我老徐!”
我把她背回家,她一路在我背上挣扎,又打又骂。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背着自己的亲妈,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辞了在船运公司的工作。那工作要经常出海,我走不开。
我跟朋友凑了点钱,在家附近盘了个小店,卖点海鲜干货,勉强维持生计。
小楠在超市当主管,也很忙。我们俩,就像两只陀螺,围着我妈这个渐渐失控的中心,转得筋疲力尽。
那件毛衣,就是从半年前开始出现的。
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我爸生前最爱穿的那件羊毛衫。然后,就开启了这场永无止境的、为“阿军”织毛衣的浩大工程。
“阿军”,成了她混沌世界里,唯一的、清晰的坐标。
二
“阿军”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妈。
“妈,阿军是谁啊?你朋友吗?”
“阿军啊……”她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窗外,眼神变得很遥远,很温柔,“阿军是个好孩子,长得,像我。”
说完,她就又低下头,继续织她的毛衣,再也不理我了。
我心里,有个很不好的猜测。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纺织厂的厂花。我爸呢,就是个普通的锅炉工,老实巴交,长得也一般。
他们俩的结合,在当时,很多人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难道,“阿军”,是我妈年轻时候的初恋?一个她爱了一辈子,却没能在一起的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替我爸觉得不值。
我爸这辈子,待我妈,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我妈爱吃海捕的立虾,我爸就每个月,发了工资,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去码头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就为了买那刚下船的、最新鲜的。
我妈身体不好,冬天怕冷。我爸就自己学着盘火炕,把家里弄得暖暖和和。
他一辈子没跟我妈红过脸。我妈说东,他绝不往西。
可到头来,我妈老了,糊涂了,把什么都忘了,却偏偏只记得那个“阿军”。
我不甘心。
我开始了一场秘密的调查。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老相册。一张一张地看,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终于,在一张我妈年轻时,和工厂同事的合影里,我找到了一个“嫌疑人”。
那是个很高大的青年,穿着白衬衫,靠在一棵树上,笑得阳光灿烂。他站在我妈身边,我妈,也笑得格外甜。
是他吗?
我拿着那张照片,去问我妈厂里的老同事,张阿姨。
张阿姨看了半天,说:“这个啊,好像是叫……小刘吧?当时是在追你妈,不过你妈没同意,后来,人家就调到南方去了。”
线索,断了。
我甚至,鬼使神差地,去翻了我妈的床头柜。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心“怦怦”直跳。
但我什么都没找到。没有情书,没有信物。
“阿军”,就像一个幽灵,只存在于我妈的脑子里,无迹可寻。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妈的病情,时好时坏。
她清醒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叫我“小洋”。她会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流着泪说:“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但这样的清醒,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
大多数时候,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指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焦急地说:“要降温了!阿军的毛衣,还没织好!”
她会把给我的饭,藏起来,说:“这是留给阿军的,他训练辛苦,要多吃点。”
有一次,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小楠出差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发冷。
我妈走进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以为,她会心疼我。
结果,她一脸惊恐地推开我,说:“你发烧了!快离我远点!别传染给阿军!”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和绝望,达到了顶点。
我冲她吼道:“妈!你清醒一点!没有阿军!从来就没有阿军!你儿子是我!是徐洋!我爸叫徐振国!你忘了吗!”
我妈被我的吼声吓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然后,她抱着那团毛线,缩到墙角,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别抢我的毛线……这是给阿军的……阿军会冷的……”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疼得像被撕开了一样。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抱住她。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抢,我不抢……你慢慢织,啊?”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
我突然彻悟,阿军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她能安心,只要她能觉得,她还在为她爱的人付出,那就够了。
四
可我错了。
有些真相,你不去找它,它会自己找上门来。
那天,我收拾家里的旧物,准备把一些我爸的老东西,处理掉。
在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头盒子。
那把锁,是老式的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铜锈。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盒子。
我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直觉告诉我,“阿军”的秘密,就在这个盒子里。
我找到了工具箱,用一把小锤子,和一根螺丝刀,对着那把脆弱的老锁,又撬又砸。
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也没有那个白衬衫青年的照片。
里面,只有几样东西。
一双小得,还没我巴掌大的,虎头鞋。
一缕用红线扎着的,柔软的,胎毛。
一张已经泛黄的、折叠起来的纸。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张纸。
那是一张出生医学证明。
姓名:徐军。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78年10月。
父亲姓名:徐振国。
母亲姓名:李秀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徐军……阿军……
这个日期,比我的出生日期,早了整整两年。
我……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
我把盒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在最底下,还有一张小小的、一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闭着眼睛,睡得很安详。
照片背后,是我爸那熟悉又刚劲的字迹:
爱子徐军,生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卒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因肺炎,未能存世。
短短二十几个字,我却看了整整十分钟。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那个让我嫉妒了、怀疑了、甚至怨恨了那么久的“阿军”,不是我妈的初恋情人。
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六个月的,亲哥哥。
我妈这些年,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我爸,也没有。
他们把这个秘密,把这份巨大的悲痛,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埋了四十年。
直到,阿尔茨海默病,像一个残忍的、不讲道理的盗墓贼,挖开了我妈的记忆坟墓,把这份最原始、最深刻的母爱与思念,给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她忘记了丈夫,忘记了儿子,忘记了全世界。
却没有忘记,四十年前,那个在她怀里,慢慢变冷的、小小的婴儿。
没有忘记,要给他织一件毛衣,怕他,在另一个世界,会冷。
五
我坐在地上,抱着那个小木盒,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哭我那个只活了六个月的哥哥。
我哭我爸妈,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过了大半辈子。
我也哭我自己,因为这样一份伟大的、深沉的母爱,而心生嫉妒。
晚上,我给张阿姨打了个电话。
我在电话里,问起了“徐军”这个名字。
电话那头,张阿姨沉默了很久。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你都知道了啊。”
“你妈那会儿,刚生下你哥,高兴得不得了。你爸也是,天天抱着,嘴都合不拢。那孩子,长得也真俊,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后来,孩子得了肺炎,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没救回来。你妈,当时就疯了。抱着孩子,不肯撒手,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
“后来,是你爸,把你妈打晕了,才把孩子……给下葬了。”
“从那以后,你妈就像变了个人,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直到后来,有了你。她那股子疯劲儿,才慢慢好了。”
“你爸临终前,还特意嘱咐我们这些老邻居,千万别在你面前,提你哥的事。他说,你妈这辈子,太苦了。过去的伤疤,就别再揭了。让你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挂了电话,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走进我妈的房间。
她还没睡,依旧坐在那把藤椅上,对着窗外的月光,织着她的毛衣。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身子一僵,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我。
“妈。”我叫她。
她没反应。
“妈。”我又叫了一声,“我是徐洋啊。”
她还是那样,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我放弃了。
我拉了张小板凳,坐在她脚边。我把头,轻轻地靠在她那早已不再柔软的膝盖上。
就像,我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看着她手里那团被拆了又织的毛线,说:“妈,你这毛线,织得真好。阿军……他穿上,一定很暖和。”
她的手,顿了一下。
结局
从那天起,我不再试图去“纠正”我妈的记忆了。
我会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她念叨“阿军”的时候,我就会应和她。
“妈,阿军昨天托梦给我了。他说,他那边,天气很好,让你别担心。”
“妈,阿军说,他最爱吃你做的打卤面了。”
“妈,阿军说,他最喜欢妈妈了。”
每到这时,我妈的脸上,都会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我开始觉得,或许,阿尔茨海默病,对她来说,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解脱。
它擦掉了她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和劳累,只留下了,那份最纯粹的、对一个母亲来说,最值得铭记的爱。
上个星期,青岛降温了,一夜之间,冬天就来了。
那天,我给妈喂完饭,准备去店里。
她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看着我,眼神,是我许久未见的、清澈。
她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脸。
“洋洋……”她叫我,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妈,哎,妈,我在这儿!”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上单薄的衬衫,眉头皱了起来。
她指了指衣架上,那件织了又拆、拆了又织,永远也织不完的、破旧的蓝色毛衣。
然后,她又指了指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出了几个字。
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
她说的是:
“天……冷了……”
“你……也……穿上……”
说完这几个字,她眼里的光,就又散了。她松开我的手,重新拿起了她的织针,嘴里又开始念叨着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阿军……”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那件永远织不完的毛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知道,她刚才,一定是认出我了。
在那短暂的、如同奇迹般的清醒时刻,她把对那个已经离去四十年的儿子的爱,和我这个,她即将彻底遗忘的儿子,重叠在了一起。
我没有哭。
我走过去,拿起衣架上那件破旧的毛衣,轻轻地,披在了自己身上。
有点小,有点扎人。
但真的。
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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