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大地被鎏金浸透,每一寸肌理都袒露着饱满的成熟。
南风是不知疲倦的信使,一阵叠着一阵漫过来。空气里浮动的,是杏子的甜润、艾草的清苦、新麦的醇厚,混着泥土的腥鲜与阳光的暖香,层层叠叠漫进鼻腔,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微醺的慵懒。
成群的雀鸟在麦田上空打着旋儿,叽叽喳喳的絮语里,分不清是在庆贺丰收的迫近,还是在喟叹农人一春的辛劳。最是那被乡邻唤作 “阿公阿婆” 的布谷鸟,总藏在浓绿深处,声息却格外清亮。它们像麦田的守护神,任天上云卷云舒,田埂野葵开得泼泼洒洒,自始至终不肯挪步,只一趟趟绕着麦浪盘旋,鸣声里裹着蜜意,缠着手腕般婉转,又带着穿透田畴的悠远 —— 仔细听,那 “布谷布谷” 的啼唤,分明是焦灼的催促,是温柔的叮咛:“麦子熟了哟,麦子熟了哟!”
鼻翼里飘来一丝硝烟味,一切都紧张兮兮的。村里的麻将场不欢而散,南河湾的几个钓客也销声匿迹。邻居小贺在郑州开琴行,每月收入不菲,接到家里收麦的电话,也开车回来了。我堂弟在街上开理发店,每天能赚几百块,也关上店门搁下了生财之道。一切都为麦收让路。公路上,割肉买菜的三轮车多了起来;搁置多日的大型联合收割机闻风而动,挥舞着 “镰刀”,突突突地招摇过市。村子里空荡荡的,家家关门闭户,只有门前的看家狗 “汪汪” 叫着,更添了几分僻静。人呢?都跑到田间地头去了。他们一天往返四五趟,像一群守望麦田的鸟儿,目光里满是迫不及待。
是啊!从迎着秋风播种,到冬天浇第一遍团棵水、初春浇第二遍返青水、仲春浇第三遍拔节水,再到孕穗时打 “一喷三防” 防赤霉病、条锈病、蚜虫,后期打磷酸二氢钾防干热风、早衰病 —— 他们倾注了心血,洒下了汗水,守过了秋、冬、春、夏整整四季,就等这个季节收获希望。可想而知,此刻他们的心比做任何事都急、都渴。我是农民出身,懂这份心情:那心急与渴望加在一起,比 “望眼欲穿” 还要迫切。
母亲也坐不住了。每天天不亮,布谷鸟还没叫,她就起床,先生火做饭、打扫院子,忙完了就去麦田掐几穗麦子回来,在手心里揉揉,吹掉麦糠,数数麦粒,站在杏树下自言自语:“四十四粒,不少不少。老天爷眷顾咱,少浇一遍水,还和人家收的差不多。这一年没白等。” 然后朝正在刷牙的我喊:“下班别忘了买把镰刀,对了,再捎点棉枣。” 我一边刷牙一边琢磨:现在虽说是大机械割麦,但边角地块还得用镰刀,该买;可棉枣没必要了吧?如今不是过去,没人用镰刀割麦了,孩子们不会因为饿去燎麦吃,更不会被麦芒卡着喉咙要棉枣解困。但这是母亲那代人的情结,不能让她失望 —— 买。母亲是过来人,当年 “虎口夺粮” 的疼痛与无奈,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她的身上,藏着那个时代的影子。
我那远在成都、不事稼穑的儿女也打来了电话,再三问起小麦的收成。我说:“今年天气不给力,从过完春节到现在,老天没下过一场透墒雨。别人家连浇三遍水,咱家里没劳力,最关键的灌浆水没浇上,歉收是定局了。” 儿子和女儿在电话那头埋怨:“你这是自讨苦吃,放着自在不自在。” 我没反驳,也没争辩 —— 种与不种,我心里自有一杆秤。
如今我已到退休年龄,孩子们都在外地发展,妻子也因病早走了,家里只剩我和母亲。要说老,母亲比我更老,种地实在后劲不足,这是明摆着的事。去年,按儿女的提议,我把家里十二亩责任田分了分:七亩流转给别人,剩下五亩近地留着自己种。我虽在乡镇工作,根却在农村。土地是唯一能证明我与农村有牵连的 “名片”,没了它,我在农村就没了根基,没了话语权。所以这张 “名片” 必须攥在手里。闭上眼睛,我都能说清这 “名片” 的正反面:我的籍贯、家人的籍贯,多少亩麦子、在村东还是村西、啥品种,哪年旱了、哪年涝了,卖了多少钱,家里哪件家什、我身上哪件衣服是它换来的。
尽管端着公家饭碗,长期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可这里看不到炊烟的倩影,听不到布谷鸟婉转的鸣叫,更感受不到麦子清浅的呼吸。多少次午夜梦回,我还是故乡麦田里拾麦穗的小男孩。几十年了,上半身虽挤在城市的天空下,两只脚却仍牢牢扎在乡下的泥土里。站在这片土地上,我能摸到乡村的心跳,能懂村里人盼我想啥、说啥,也知道自己该想啥、该说啥。要是没这片土地作依托,我不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脚跟飘、身子飘、眼睛飘,真成了村庄的 “外人”。土地是我与乡村同呼吸的脐带,有它输送养分,我的生命之树才常青,心泉才不会干涸。所以每次下班回家,我总爱到麦田转一转,看看该播种了、该打药施肥了、该收割了 —— 这样才不会在乡村的变迁里迷失方向。
母亲更舍不得土地。一听孙辈们说要把地包出去,她就老半天阴着脸不说话。是啊,母亲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旦隔开,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咋过。看她不高兴,我就像哄孩子似的安慰:“种,谁说不种了?” 一听说还种,母亲立马又笑了。
忽然想起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里的句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照这么说,母亲心里常怀眷恋,也是因为她对这片土地付出得太多。
土地是本厚厚的书。母亲种庄稼就像读书,可读书的结果未必人人都能得偿所愿。常听人说 “有志者事竟成”,可往往是 “有志者事竟不成”。
那时候种庄稼,变数太大。除了靠自己辛勤耕作,还得看阳光、水分、地力、肥力、品种,更得看老天爷脸色 —— 老天爷让你吃八十斤,你多吃一斤都难。农民从把麦种播进地里,到收进粮圈,全程都得小心翼翼,一个环节出岔子,收成就大打折扣。所以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母亲总要在神前供上几炷香,说几句好话,盼着神灵保佑。
在母亲心里,土地是灯、是篙、是一步一挪的依靠。“守望” 二字,既有固守、操守、专心致志的意思,也有瞭望、翘盼、望眼欲穿的滋味。“守” 与 “望” 相互交织,画出了母亲侍弄庄稼的岁月长卷。
当秋风把柿果吻成一抹酡红,母亲抬头看看南飞的大雁,就会说:“该种麦了。” 她把扬场时挑出的上等麦种搬出来,在太阳下晒一晒,蒸发水分提高纯度;用筛子筛掉草糠、秕籽、野燕麦、沙砾,提高净度。为防地下害虫偷食,还要把选好的种子拌上农药搁一阵子,这叫浸种,能保证麦苗出得匀。同时,父亲喂牲口也讲究起来:不能只喂青草,每天得在草里多撒几把黑豆。要种麦了,得把牲口养得膘肥体壮,好让它们把麦田犁耙得松松软软、塇塇腾腾,像新弹的棉被 —— 好让麦子舒舒服服睡一觉,醒了就一股劲儿往成熟里长。再说,要是把牲口累垮了,麦子种晚了,一年的收成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这可是要庄稼人命的!人也得补补营养,不再俭省:该上街上街,该赶集赶集,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出来,把面缸里剩下的好面端出来,烙油馍、炸油饼,家家都像过节。
麦子种下去,母亲的守望就开始了。今天一趟、明天一巡,总往麦田跑:“麦苗破土了”“麦苗展叶了”“麦苗发青扬绿了”…… 要是 “十来一儿” 前能下一场压根雨,她就说:“见苗三分收,往后的日子有奔头了。”“十来一儿” 是农历十月初一,咱这儿叫寒衣节,是个大节气。除了祭拜先祖,还意味着麦子种上了、寒冬来了、一年快结束了,人畜都该休养生息。各家各户包饺子、炸油香,改善生活慰劳自己。过去大户人家过节更隆重,会杀猪宰羊摆酒席。平时都是下人伺候主人,这天却破例:家里雇的长工、短工(有的地方叫伙计)要堂堂正正坐上座,由主人给他们夹菜、端酒、敬烟,表酬谢之意。至今乡下还流传俗语:“十来一儿,油唧唧儿,小伙计儿,坐上面儿……” 那时有仁爱胸襟的绅士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劳动者最起码的尊重。
母亲常说:“麦收‘八十三’场雨。” 我曾不解,她解释:“八是秋八月的开犁雨,十是入冬前‘十来一’前后的压根雨,三是来年三月的拔节孕穗雨 —— 有这三场雨,麦子多少能收点。” 为盼这三场雨,每到春节,母亲总要亲自点上蜡烛,在鞭炮声里恭恭敬敬盛碗饺子,站在院子中央往地上泼点汤水祭奠,恳请老天爷、老地爷、各路神灵保佑一家平安、五谷丰登、财旺人旺。
要是再盼来一场铺天盖地的瑞雪,母亲就更有底气了。她会跟着父亲,趁着春风春雪,把积攒一年的农家肥一车车送进麦田,为来年的收成添筹码。有了这几场雨雪,母亲一直揪着的心才能稍松些。
麦收又是一道关。那时候科技不发达,农业基本停留在农耕水平:收割、运输、碾场、扬场,几乎全靠人力加畜力。从割到收,常常要一个多月。碰上大风或连阴雨,麦子落场、霉变都不稀奇。所以母亲常说:“打不到圈里不算粮食。” 有时,就算打到圈里,分不到手里也是白搭。1979 年,大集体最后一年,麦子打完圈在场里,还没分呢,一场罕见的雷雨大风来了:村里的树刮倒一半,场里的麦圈刮塌了,麦子混在水里溅得到处都是,根本扫不起来。老百姓叹:“真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麦收完了,不管收成咋样,该走的礼数不能少。老规矩,麦罢走亲戚,出嫁的闺女要挎一篮子油馍回娘家,瞧瞧辛苦一年的爹娘。刚过门的新媳妇更郑重,得带着新女婿一起回门,给娘家宗亲每家送一篮油馍,有多少家走多少家。实行计划生育前,家乡人都以家里添个闺女、多了个 “油馍篮子” 为荣。
麦子凝结着守望者太多心血,因此格外金贵。
玉米、大豆、高粱、红薯生长期短,大抵只有三个月,口感粗糙,叫粗粮,磨的面叫黑面,蒸的馍叫黑面馍。麦子生长期长:头年九月播种,经九个月风磨雨砺、餐霜卧雪,到次年五月才收获,有 “九五之尊” 的寓意。而且它品质细腻、营养高,又好吃又筋道,是做面食的首选。《本草拾遗》记载:“小麦面,补虚,实人肤体,厚肠胃,强气力。” 可过去它产量低,平常人难得吃到,是上交国家的供品,叫皇粮。麦子磨的面叫白面、好面,蒸的馍叫白馍、好面馍。
谁都知道好面馍好吃,可来之不易。
土地是庄稼的根。过去,农民没有土地,土地被皇权贵族和大地主把持,农民只能租种土地、出卖廉价劳动力过活,常常吃不饱 —— 别说白面馍,黑面馍都未必够。不然,唐代诗人李绅怎会写出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的惨状?
就算有几亩薄地,种出粮食也不容易,全是血汗换来的。李绅真懂农民啊!要么祖上是农民,要么自己种过地,不然怎会把农人疾苦写得那么透?写了一首《悯农》不够,还要写第二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么直白,不高深,却成了唐诗经典,流传千年。我琢磨着,关键是它抓住了守望者的核心:一为苦,二为累。
我家世代农民,祖籍合水镇。因为没土地,靠当佃户租种别人的地,才落户到如今的薛庄村。后来不知过了几代人,流血流汗才攒下二三亩薄田,就在村子西南角的河坡头,沟沟坡坡的,时涝时旱。就靠几车土粪,能打多少粮食呢?
大集体时代,农民日子好些了,也只是不饿肚子,主食还是粗粮,吃白面馍仍是奢侈。那时农业生产力落后,小麦亩产总在一百多斤徘徊,很少突破二百斤。有一年大旱,俺队麦子种得晚,过完年雨水又少,打下的麦子除了交公粮,到年底决算,每人只分八十斤。俺家五口人,一共分四百斤,一个壮劳力两口袋就能扛回家。平时顿顿红薯面、红薯馍,只有过年、来客或有人生病,才舍得拿点好面蒸馍。那时候,麦子就是滋补品、营养品。小孩子们为了吃口 “营养餐”,都盼着生病。
哪像现在,处处以科技为主导,一亩麦子比过去十亩收得还多。天天吃白面,反倒把红薯捧成了座上宾。一切都翻篇了。
母亲是过来人,不管如今多富足,过去的岁月总在她心头盘桓、提醒。所以一到麦收,她总要拿把镰刀去麦田里 “应应景”。我总说,母亲不是在拾麦穗,她是作为麦田的忠实守望者,在记忆的长河里打捞过往呢。
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广大百姓从土地的守望者,慢慢变成了土地的 “趋离者”,这一等就是五千年。五千年,是小麦的成长史,更是守望者的奋斗史、血泪史。
如今,随着农民从 “前台” 退到 “幕后”,大机械取代了人工劳作,就连农民的老伙计 —— 牛、驴、骡、马,还有镰刀、桑杈、石磙、架子车这些农耕时代的 “老物件”,也进了历史展览馆。
俺村四百来口人,六百多亩耕地,过去日子过得像水一样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今天,这平静才被彻底打破。年轻人不再指望一亩三分地,都外出打工了,有的在外面买了房、安了家。全村大部分土地流转给了两家种粮大户,只有过年时,他们才回家看看守在村里的父母,续续根脉亲情。
俺家这五亩地,再种两年,等我退休干不动了,也得流转给别人,跟着历史洪流往前奔。
怕记忆被岁月的尘埃悄悄掩埋,索性将这些心绪凝练成文字,藏进时光的相册深处。只为时时警醒自己,也告诫后来人:无论前路何等光明坦荡,都万不能忘了当初是从何处起步。
尤其要记得,每一年的五月,当布谷鸟的啼鸣啄破湿漉漉的黎明,总要以最盛大的仪式,去迎接那缕麦香,踏着晨露,款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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