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么保当年从陈光谱刀下侥幸逃生,全族除名如同斩断血脉。
百年后我携残谱归乡,家长陈永光凝视族谱上撕痕冷笑:“无根浮萍,也配归宗?”
他当众将族谱投入火盆:“被除名者永世不得踏足祖坟山。”
我最后捧起一把滚烫纸灰,扬向那片祖先长眠的禁地。
转身时听见身后堂屋墙上,悬挂着当年追杀祖父的那种刀在风中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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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丝冰凉,像细密的针脚,无声地扎在破木冲百年老槐浓密的树冠上。我背着行囊,脚步滞重地踏进这片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土地,每一次心跳都沉沉撞击着肋骨。那册用曾祖母旧紫布头层层包裹的残破族谱,紧贴在我胸口的位置,隔着衣物,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棱角分明的存在,如同一个沉默而顽固的伤疤。
曾祖父么保,这个名字在我们这支血脉里,是沾着血、裹着泪的禁忌。他当年如何从那位掌管生杀予夺的长兄陈光谱的刀锋下挣出一条命,又如何被整个家族像剜去腐肉般彻底除名,断绝一切祭祀、族产、乃至被族人相认的权利——这些碎片化的往事,如同被烧焦的纸页边缘,在长辈们惊惶的低语和含泪的缄默里,模糊而滚烫地传递下来。我们,成了被连根拔起的浮萍。
破木冲黑沉沉的堂屋大门在我面前豁然洞开,一股陈年的香灰、木头腐朽和无形威压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无数道目光,或冷漠,或好奇,或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从昏暗的光线里投射过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陈永光端坐在最上首那把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他身形高大,脸上刻着岁月和权威的深痕,眼神像深潭寒水,静静落在我身上,无波无澜,却冷得刺骨。
“你……就是么保那支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压过了堂屋里细微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腑。解开包裹,双手捧出那本薄薄的家谱。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最关键的那几页记载着祖父名字和归属的地方,赫然只剩下一道参差不齐的撕裂痕迹,丑陋地横亘在那里,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我捧着它,一步步走向陈永光,如同捧着一颗在百年风霜里挣扎跳动、行将枯萎的心,供奉于祭坛之前。
陈永光没有立刻接。他垂着眼皮,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那道撕裂的痕迹上反复刮擦。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屋外细雨敲打瓦片的沙沙声,以及我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终于,他伸出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慢动作,轻轻拂过那道撕裂的边缘。然后,那一直紧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拉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呵……”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却像惊雷般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开,“无根的浮萍,”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精准地刺向我,“也敢妄想归宗?”他猛地将族谱从我手中抽走,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决绝。
“祖宗的规矩,铁打的!”陈永光的声音陡然拔高,洪钟般在堂屋的梁柱间震荡,“当年陈光谱老大人明令,凡被除名者,其支脉子孙,永世不得踏足祖坟山一步!惊扰先人英灵,其罪当诛!”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高举着那本残谱,像举着某种罪恶的证物,一步步走向堂屋后方那口用于焚烧纸钱、承载着神圣仪式意味的火盆。
火光映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手腕一翻,那本薄薄的、承载着一个支脉百年孤魂的族谱,便如一片无力的枯叶,飘然坠入盆中跳跃的火焰。
“嗤啦——”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一卷,瞬间舔舐上脆弱的纸页。焦黄的痕迹迅速蔓延、卷曲、变黑,腾起几缕呛人的青烟。那记载着撕痕、承载着唯一微弱凭证的纸张,在炽热中痛苦地扭曲、蜷缩、最终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每一寸的燃烧,都像烧在我的骨头上。
“看清楚!”陈永光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冷酷地回荡,目光扫过堂屋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族人,“这就是背弃宗族的下场!这就是无根之萍的归宿!”
盆中的火焰渐渐低伏,只余下猩红的炭块和一层厚厚的、死寂的灰白。堂屋里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浓重得令人作呕。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僵立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固,唯有那火焰灼烧的幻痛在皮肤下蔓延。祖坟山……那片埋葬着所有我家先祖的向阳坡地,那片连在梦里都只能远远望见的禁地……最后一丝虚幻的根系,随着那本残谱的灰烬,彻底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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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几乎是蹒跚地,挪到那口散发着余温的火盆边。灼热的气流烘烤着脸颊。祠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钉在我背上,有怜悯,有鄙夷,更多的是彻底的漠然。我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双手,不顾那盆壁的滚烫,深深捧起一捧尚带着火星余温的纸灰。灰烬很轻,很烫,灼痛着我的掌心,却又冰冷刺骨,如同捧着一抔绝望的雪。
我捧着它,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那堂屋那扇象征着森严法度的大门,走向村后那片被称作“禁地”的山坡。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一道歪斜腐朽的木牌插在泥泞里,上面几个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大字:“除名者支脉,永禁入内,违者严惩!”字迹如刀刻,深深剜入木纹,也剜入百年的时光。木牌之后,是茂密得近乎阴森的树林和长满尖刺荨麻的陡坡,将那片向阳的、安眠着无数陈姓先祖的坡地严严实实地隔开。雨水顺着木牌流淌,像浑浊的泪。
我站在这道无形的、却比山石更坚固的血缘鸿沟前。掌心捧着的灰烬已被冰冷的雨水濡湿,凝成沉重的一团。祖辈的挣扎、父亲的叹息、母亲缝补族谱时油灯下含泪的眼神……所有被放逐的孤寂与不甘,都在这一捧滚烫又冰冷的灰烬里燃烧殆尽。
我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一捧湿漉漉、沉甸甸的纸灰,奋力抛洒向那片被荆棘封锁的、祖先长眠的禁地!
灰烬混着雨水,散成一片迷蒙的灰雾,短暂地弥漫在禁地边缘潮湿阴冷的空气里,随即被风撕扯、被雨点击打,无声无息地飘落、沉没于泥泞的荆棘丛中,了无痕迹。
就在那灰雾散尽的刹那,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身后洞开的堂屋大门,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风中,夹杂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刺耳的金铁震颤之音——
“嗡……”
那声音冰冷、悠长,带着一种跨越百年的肃杀与怨毒,顽固地盘旋在潮湿的空气里,挥之不去。我猛地回头。
那堂屋幽深的正梁之上,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柄样式古旧、刀身狭长的腰刀,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悬吊着。刀锋早已黯淡无光,甚至蒙着厚厚的灰尘,却依旧顽固地向下倾指着。方才那阵风,正拂过它冰冷的刃口,激起了这穿越时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鸣。
刀锋所指,正是我此刻站立的位置,也是百年前,我曾祖父么保仓皇逃离的方向。一道无形的、由血缘和暴力共同铸就的深渊,在堂屋的阴影与禁地的荆棘之间,在陈永光冰冷的注视与那悬刀不散的余音里,森然裂开,深不见底,永难弥合。
那堂屋厚重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悬梁古刀最后一丝呜咽,也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被森严规矩和冰冷目光守护的世界。雨势渐大,密集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也敲打着心头那口名为“归宗”的钟,此刻只剩下沉闷空洞的回响。
我沿着泥泞的小径离开,没有回头。脚步踩在湿滑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却比来时莫名地卸下了一份重负,一份关于“根”的、沉重而虚妄的执念。那捧灰烬已融入禁地的泥土与荆棘,或许终有一日,会滋养出几株无人辨识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无声地标记着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名字。而我的路,在前方,在雨水冲刷出的、没有祖先标记的旷野里。
堂屋内,香烛重新点燃,烟气缭绕。陈永光独自站在空寂的大厅中央,火盆里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慢慢踱回上首的太师椅,却没有立刻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冰凉的扶手,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本残谱被投入火中前,最后一丝脆弱的触感。族人们敬畏的目光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守墓人的寂静压在他肩上。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正墙,那柄悬刀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刀尖依旧固执地指向门外风雨飘摇的黑暗。
“爹……”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侧门边小心翼翼地响起,是他的长子,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那本谱……真就……一点痕迹不留了?万一……”
“没有万一!”陈永光猛地打断,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在空旷的堂屋里激起回音。他背对着儿子,目光依旧锁在那悬刀上,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警告某个看不见的幽灵,“族谱烧了,禁地就真的永远干净了。陈光谱老人定下的铁律,不容一丝裂缝。”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疲惫的坚硬,“记住,有些根,断了就是断了。强行接上,只会流出更多的血,污了整片祖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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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归于沉默,敬畏地低下头。堂屋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屋外越发滂沱的雨声。陈永光缓缓坐进太师椅,宽大的椅背将他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只有搁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悬刀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他脚边,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疤,也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连同这堂里的一切,牢牢钉死在百年前那个雨夜挥出的刀光血影之中。
(本文来自.陈夼然口传考证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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