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望着树上的一只鹰，却看成了一个人”

您读这本书之前不必读过《以鹰之名》。这两本书相互独立。但如果您已经读过，会在书中发现一些熟悉的内容。比如第14页照片中一位手持白色矛隼的人，正是我亲爱的朋友艾林。在这里你也会读到其他一些似曾相识的故事，它们被描述得更加详细， 比如J.A. 贝克，T.H. 怀特，纳粹之鹰和电影《坎特伯雷故事》的开场白。

《隼》这本书对数千年来猎鹰和猛禽的文化历史进行了更深入的讨论，同时还对解剖学、生理学、狩猎策略、飞行力学和自然保护哲学与实践进行了思考。但从本质而言，本书与《以鹰之名》一样，都是关于我们如何以自然为镜，如何面对动物，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面对自己以及面对我们所认为的自己。即使写了这本书，当我训练苍鹰时，我还是会陷入那种无意识的状态。那就是它的无形和强大。

《隼》这本书从何而来？回到21世纪初，我还在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没有完成学业，但我完成了本书。这真是万万未能想到，因为我自认为是位专注的学者。我爱我的大学和学院，我的城市﹔我喜欢每天早晨穿过绿树成荫的街道，步入世界上最伟大的图书馆之一，在古老书卷扬起的尘埃和杏仁香草的香味中，在围绕在身边的成堆报刊书籍中徜徉一整天。我心情愉悦地查阅参考资料，做着笔记，图书馆北翼这张桌子上方的屋顶瓦片上，鸽子们咕咕地聊着天。

我的论文是关于科学史的。具体说来是关于自然历史的科学史，以及我们如何与自然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也涉及我们如何在所认为的科学与非科学之间划出界限。这些边界比我们通常认为的更不严密。考察如何制定和管理它们，能告诉我们很多关于科学的本质，关于我们如何获取知识，以及关于我们自己。

而我毕生对猛禽的痴迷促使我从20世纪开始就围绕它们的文化背景来研究这些问题﹕猛禽保护、驯隼、业余自然历史研究和观鸟。我认为这是一个理想的博士课题。这确实是。可问题是，我不是一名理想的博士生。

作为论文研究的一部分，我在爱达荷州世界猛禽中心的猎鹰档案馆待了几个月。这里保存的档案一应俱全，从中世纪的手稿到现代的初版书籍﹔从海豹皮大衣到赫尔曼･戈林曾收藏过的苍鹰标本。

在档案馆馆长肯特･卡尼上校的大力协助下，我仔细研究了这些藏品，对发现的东西越来越着迷。这里保存着迷恋、神话，还有来自遥远文化的碎片和久违生活方式的信件﹔这些都来自那些人类的作品，他们将生命全投入到自己以接近宗教的眼光看待的生物上。我身上不属于历史学者的那部分人格开始低语，告诉我这里面有些超凡的事情难以融入我的论文，这令我沮丧。不仅如此。我感到越来越悲哀，因为我在学术界邂逅了许多优雅而发人深省的、帮助我理解为什么我们以今天的方式看待自然界的理论和概念，但它们却没有广为流传。这可不应该，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被允许进入那些写着和讨论这些东西的地方和论坛。我觉得很不公平。可现在仍然如此。

回到英国，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大学图书馆的茶室里，我邂逅了瑞科图书的编辑乔纳森･伯特。他建议我编写此书。享受完一杯咖啡和一个三明治的时间之后，我告诉他我会的。而且我也的确做到了。我这本书不仅为历史学家和文化理论家而写，还是写给所有人的。我在家、图书馆、咖啡厅和火车上写作。我甚至在全家前往意大利度假时写作，在湖边一家旅馆里，在一张桌面粘满干番茄酱的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打字。我很高兴能把所有轶事和故事都写入这本书中――黑手党用淫威将一位驯隼人赶出纽约市，因为他的隼威胁到这帮人的赛鸽活动，还有羽扇舞明星，喷气式飞机驾驶员，宇航员和早期现代皇室的外交诡计――这些都不适合放进我的博士论文里。但放在这里却再合适不过。把事实、轶事和想象力编织在一起，通过我们与猎鹰的关系透镜，来讨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这是一项引人入胜的任务。

我之所以选择隼而不是鹰，正如我在《以鹰之名》一书中所说，它们都是我最爱和最熟悉的鸟，冷静、致命而美丽的空中猎手。隼不像苍鹰，尽管它们与这些强大和高度紧张的猛禽文化史密不可分。很奇怪，这本书出版后，我与一只苍鹰不期而遇，回想起来，这是一个复杂的偶然事件网的一部分，把我带到了梅布尔，我自己的苍鹰身边。

15世纪中期波斯绘画辑中的一只矛隼，水粉画

那是2006年秋天，在乌兹别克斯坦，就在我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我和其他一群野外工作者一起开着一辆俄罗斯吉普车，来到安集延省的锡尔达里亚河畔，河水在那里缓缓穿过白杨树林和羽毛般的灰色柽柳，绘出一个松散的圆环。

搭好帐篷后，我就走到林间温暖的阳光下散步。四周宁静，不时有干枯的落叶拍打地面之声。我的脚踩在结着盐霜的泥地上嘎吱嘎吱作响，落叶间还不时蹿出蚱蜢和银色小蜥蜴。大约走了不到两公里，我来到一片空地上抬头仰望。刹那间我以为看见一名“男子”站立在树上。那是我大脑在那一瞬间的判断。一名穿着长外套的男子微微斜靠着。然后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苍鹰。

这样的时刻充满了启发性。我以前没有太多这样思考过，人―鹰的联系实际也体现在外形上，这为我长期所研究的神话中的鹰—人联系带来启迪，而这些都在本书中有了描绘。我所描述的所有关于鹰和人类灵魂之间奇怪的象征性联系，都让人感觉其中隐藏着不同寻常的真相，由书本以外的东西锻造而成。

我抬头望着树上的一只鹰，却看成了一个人。多奇怪啊。这只苍鹰距离在二十几米开外，在明亮的阳光中留下黑色的剪影，以致我看不清它是面对着我还是面对着河流。它那短小的头和弯弯的脖子伸长了﹕它正看着我。我尽可能慢地举起望远镜，眯上眼睛，这样我的睫毛就能阻挡一些强光。在那儿。它就在那儿。阳光还不太炫目。我能看清它的轮廓。光线依然很强。但我也能隐约看到它胸前羽毛形成的平行花纹。这是一只成年雄性苍鹰，它看起来和当地的大不相同。它有一个黑黑的脑袋，翕动着的苍白眉毛，胸前花纹线条紧密相连，和欧洲苍鹰粗而断裂的线条很不一样。想象一下，就好比借助尺子，用一支粗笔头的深灰色画笔在笔记本上绘制出平行格式线。

这就是它站在我面前的样子，透过炫目的阳光。它站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对我细细端详，我到底是谁，该拿它怎么办。慢慢地，它舒展开翅膀，好像披上外套，然后相当安静和悠闲地腾空而起，长腿和松弛的脚拖在身后。我惊讶地发现它的翅膀如此宽阔，看上去像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隼。它的外形和本地苍鹰很不同。这是一只迁徙而来的鹰，它穿越高山，飞过平原，来到这里，如同找到家园。

直到那个我和我的梅布尔相伴的灰暗之年，我才真正理解了我们将自然作为映照自我需求的镜子时，藏在内心深处的真相，而不是仅仅知道而已。但即便如此，在乌兹别克斯坦看到这只苍鹰，才是我启迪的开端，我才开始认识到从学术上理解与印入骨髓的感悟之间的天壤之别。那只迁徙的苍鹰，以及我在那瞬间的失神，使我把它看作一个人，而不是鸟――我想知道，现在，它是否是我在父亲死后与一只苍鹰相依为命的原因之一。我还想知道，如果我没有像写这本书时这样长时间致力于思考猛禽的含义，是否会拥有梅布尔。

在这些书页中翱翔的隼在人类文化中洒下光辉，正如它们对自身的生物学和行为学所做的贡献一样。我充满热情地认为，尽力去理解隐藏在我们曾经赋予而且正在持续赋予包括鹰隼在内的野生动物的含义的背后的一切至关重要。这是一个指导我们理解人类的思想和文化，以及社会历史、自然历史、艺术和科学复杂运作方式的教育课题。

但其中最为重要，且当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长期而认真地思考，如何以其他视角观察自然界，以及如何与自然界互动。我们正在经历着第六次生物大灭绝，而这完全是人类一手造成的，包括栖息地丧失、气候变化、杀虫剂和除草剂对生态系统的化学污染，以及城市和农业的开发。将我们如何和为何以我们的方式去看待风景与生灵，我们如何重视它们以及为什么我们应该保护它们等问题联系起来――这些问题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单纯的学术兴趣。这些问题的答案关乎我们如何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