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读者或许始料难及,以“晚明三大家”身份相提并论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作为一种"三位一体"的概念与定论,其出现,实际上是个相当晚近的事件。
今人习惯性称谓的“晚明三大家”(或“明末三大家”),指的是明末清初三位著名遗民学者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
虽然就生命历程而言,三人俱属于历清之日长,居明之时短,但后人偏爱以"明末"这一易代之际来界断其身份,意在凸显他们入清后一例拒绝出仕的"遗民"姿态。
虽然三家都有大量著述传世,但获得"三大家"的公名与盛誉,却要在身后迁延很久才实现。有清一代的前期与中叶,顾炎武、黄宗羲的声誉远在王夫之之上,二人在学界身居高位已成不容撼动之势。
相比之下,王夫之却远没有那么幸运。这一方面是由于王夫之生前寥落,避身穷壤、窜伏乡野,"声影不出林莽,门人故旧又无一有气力者为之表章";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夫之身后寂寞,著作散失,无由为当世所注意并推重。就及身之誉而言,王的确远不如顾,亦不及黄。
其之所以在多年以后,最终能够获得与顾、黄二人齐名的机缘,并称"晚明三大家",进而在晚清经过多方话语的渲染烘托以后,声名如日中天,至有超越顾、黄的趋势,客观地说,这首先要归功于王夫之的湖南同乡曾国藩。
一、湖南大儒推重乡贤
曾国藩于同治四年(1865)率先刊印了《船山遗书》,书目多达五十六种,共二百八十卷,从而使得船山之学大行于天下有了一个物质性的坚实基础。
不过,在这二十余年前的1840年,邓显鹤已经在湘潭主持校刻过另外一套《船山遗书》、其中收录王夫之的著作十八种,共计一百五十卷,这应该是船山遗著首次得到较大规模的发掘和整理。
但邓显鹤主持校刻的这套《船山遗书》印数不多,后来又不幸毁版,它的流传范围和影响都非常有限。
曾国藩主持的这一新版本,不仅规模、内容都远远超出了邓显鹤首印所刊,而且“中兴名臣”的声望、湘乡相国的威仪,对于《船山遗书》的推广,也大有帮助。
王先谦在《续古文辞类篡》里即称:"今者船山先生竟与顾黄两先生共垂不朽,刊书之功不可没。”
当然,尽管上述邓显鹤早年刻书之举并不彰显,但邓对世人"重新发现"船山之学,还是做出了一个独到的贡献:
那就是将王夫之与李、孙奇逢、顾炎武、黄宗羲这些已经在学界大名卓著的人物作了一番比较,以此为坐标系,确立船山应有的历史地位,并对王夫之的经学思想等进行了一些阐发。
邓认为,王夫之与这几位已经成为一代名流的学术人物相比而言,毫不逊色:"刻苦似二曲(李颗),贞晦过夏峰(孙奇逢),多闻博学,志节皎然,不愧顾、黄两先生。”
而在这之后的学术史论述,无论湘军将领李元度所撰《国朝先正事略》,还是成于多人之手的《清史稿》,都一再沿用邓的这几句船山评语。
显然,这些“学术经典”的推波助澜与“正式表态”,进一步强化了王夫之在学界的“身份认证”。
经过19世纪中叶以来的典籍出版以及"权威论证"的多次确认之后,晚清的王夫之在人品志节、学术修养上能够比肩顾、黄,已经逐渐成为当时学界的一种共识和公议。
夏晓虹《明末"三大家"之由来》一文最后得出结论,认为:通过对于学术、思想的综合考察而以顾、黄、王三人并称的惯习,其首倡者大约仍应归功于湖南人。
例如邓显鹤在《沅湘耆旧集》中如此表彰王夫之,就是三人并提、不相上下的最早说法:
先生于胜国为遗老,于本朝为大儒。其志行之超卓,学问之正大,体用之明备,著述之精卓宏富,当与顾亭林、黄藜州诸老相颉顽。
而到了另一位湖南人谭嗣同那里,例如在《上欧阳中鹄书》中,谭则径直称三家为“国初三大儒”,显示当时在湘籍学者中,此说已成通论。
我以为,就谭嗣同持论的具体语境而言,还是颇有“利用”顾、黄已有之名誉特意抬举王夫之的意思,谭本身对于三家具体的认知,其实差异颇大,并非一例服膺。
需要说明,《国朝先正事略》的作者李元度本身也是湖南(平江)人,未尝不是同具乡贤情结。
既然"晚明三大家"作为成说在晚清的最后成型,主要缘于这一期间湘籍学者对于他们的"地方乡贤"王夫之的大力揄扬,使之得以与顾、黄鼎足,从而最终加入到三分学界天下的局面。
尽管喜欢抬杠的湘人如王闺运(1832—1916),同治八年(1869)就开始在日记中跟王夫之叫板。
虽读其杂说与北曲也要“凄怆悲怀”夜不能寐,却忍不住贬抑船山学不抵阎若球、顾炎武,"似精而粗",甚至直陈其大名卓著的《黄书》"其见未卓"。
但细考王论其实还是从反面文章落笔,为王夫之的学术身份讨个公道。也就难怪,尽管身处晚清的"晚明三大家",其被接受、解读、"利用"的遭遇各异。
但船山先生作为一位被多方势力集中打造的"学术明星"与"文化名人",关于他的论定、裁断、分歧,一直都是这些话语体系中最耀眼的要角。
而一旦王氏跻身三家、显达学界之后,近世文人不免又将于三人中再分高下,见仁见智,乃至争论不休。
首先,"晚明三大家"之所以能够在晚清得以重构、整合、浮现,并且声名达到其生前身后甚至有史以来最显赫的时期,"维名教,异内外,而大春秋之防",依然是这个"故事新编"的重头戏:
夷夏之辨当然并非什么新生事物,但配合了"民族主义"这个应运而生的时代名词儿,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无法否认,晚明"三先生"在晚清地位如此崇高,于遗民志节以外,其实还是离不开那个貌似陈言俗套的"道德学术"。
不过,与此前学界的反复诉说不同,晚清学人针对于此的强调,更多包含了特殊时代文化变局中与“国族焦虑"混同一体的"国学焦虑"。
民初的通人学士也已指出,"晚明三大家”在晚清被重提,的确与其著述中多君、国之变相关,甚至具体落实到“清季种族革命论,其远源实黄太冲、顾亭林、王而农发之”的说法。
这话在时过境迁后看,似无关紧要,却密切关系到晚清时期三大家并提之际的具体排序:是黄、顾、王,顾、黄、王,黄、王、顾,王、黄、顾……还是其他?
这一自由组合,其实大有深意。某种程度上,陈去病发表于1904年的《与宗素、济扶两女士论文》诗后小注,曰"时余方辑王、黄、顾三大儒文为《正气集》"。
这个非常排序,正暗示了在清末民初,王、黄的身份特出与顾炎武的相对寥落,是一种普遍的认知。
二、梁启超的“小说”学术与“有为而发”
1902——1923年间,梁启超三著“中国学术史”:始为《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刊于《新民丛报》第3——5、7、9、12、18、21——22、53——55、58号上(1902年3—12月,1904年9—12月),署名“中国之新民”;
继为1920年的《清代学术概论》,原为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序言而作,竟而至于序言与正文等量齐观,只能独立成篇;
终为1923年蔚为大观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在本年春夏间清华学术演讲的基础之上撰成。
究其原因,不知是否出于梁启超本人对黄宗羲特殊的偏爱,他才会如此倾情"学术史"。至少,在梁看来,"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顾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
就此意而言,黄宗羲可谓梁启超写作“学术史”的前辈与先贤。被梁启超誉为“史家未有之盛业"、"创为学史之格"的黄宗羲,因其《宋元学案》与《明儒学案》的学术史写作,而跻身中国旧有史学家中"稍有创作之才"的罕见的六人当中。
1905年,梁启超还专门编成节本《明儒学案》。既然梁启超于1920年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中曾经慨叹:
"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的观察,今视昔似较为精密","且当时多有为而发之言,其结论往往流于偏执"。
那么,我们何妨于梁启超这一系列撰述当中,一窥其学术观点的流变与发生的原因呢?特别是与本文旨趣密切相关的晚明学术史、尤其是针对“晚明三大家”的看法当中,所谓"局部的观察"、"有为而发之言"乃至其"结论偏执",具体又是何指?
虽然梁启超于《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称顾、黄、王、颜、刘“五先生”为“新旧学派之过渡者”;
于《清代学术概论》中,称“吾于清初大师,最尊顾、黄、王、颜,皆明学反动所产也";
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则称"清初几位大师——实即残明遗老——黄梨洲、顾亭林、朱舜水、王船山……之流"。
后者不仅多出一位朱舜水,且排序黄在顾前,而后又分别将他们纳入“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清代经学之建设”、“两畸儒”各章中分别进行详述;
但始终与列、无法撼动的"晚明三大家",无疑就是探察梁启超"学术晚明"想象的最好靶子。
其实,明明知道按照学术界惯例,顾在黄前,梁启超三述"中国学术史",总结性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置黄于顾前,固然缘于此际学界针对王(阳明)学普遍的重新认识与重视,但也未尝就不是一种个人的偏好。
而从最初的“五先生”、继之的“四大儒”到最后盖棺的"三大家"各占一章,梁启超本人的"学术演进史",无疑也正折射了经由清末民初的反复言说,顾、黄、王“三位一体”的不断的身份上升与最后的地位巩固。
参考文献:
1.夏晓虹:《明末“三大家”之由来》,《瞭望》1992年第35期
2.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王而农先生事略》,第1372页,台北:文海出版1967年。
3.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篡》,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
4.黄节:《明儒王船山黄梨洲顾亭林从祀孔庙论》,《国粹学报》第3年第9号,1907年9 月。
5.黄睿:《花随人圣庵庶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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