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栀子花,总是在端午前后开放。这花来得准时,走得也快,前后不过十来日光景。我已有二十多年未曾亲眼得见它的盛放了,可每到这个时节,那花香便不请自来,在记忆里萦绕不去……
老家的院子不大,东南角却有一丛老栀子。枝干虽不及碗口粗,却也遒劲虬曲,树皮皴裂、沟壑纵横,摸上去粗粝得很。每年春末,新叶刚长齐,花苞就悄悄冒出来了,先是青白色的小点,藏在绿叶间,不细看还发现不了。渐渐地,花苞鼓胀起来,颜色也由青转白,最后白得晃眼,像缀在枝头的小月亮。
表姐长我七岁,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每到栀子花开时,她便要摘些花苞回来,养在那只祖传的老海碗里。这碗釉色青白,碗口有一道裂纹,用铜钉锔着——据说是曾祖母的嫁妆。
“摘花要赶早,带露水的最好。”表姐总这么说。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地起床,拿着剪刀去院里。我跟在后面,看她踮起脚尖,左手扶着枝条,右手轻轻一剪,花苞便落入掌心。她动作很轻,生怕碰伤了其他花苞。有时露水重,花枝一颤,水珠就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她的布鞋……
摘回来的花苞,表姐要仔细挑选一番。太生的不要,过熟的也不要,专拣那些将开未开的。她把花苞在海碗里摆好,注入清水,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那桌子黑漆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却擦得锃亮。海碗摆在正中,倒显得格外庄重。
“明儿一早准开。”表姐说着,用手帕擦了擦碗边的水渍。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扬。我蹲在桌前,盯着那些紧闭的花苞看,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明天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二天醒来,花香已经充满了整个屋子。那香气浓而不腻,清而不淡,像是把夏天的精华都凝聚在了一起。我赤着脚跑到堂屋,只见海碗里的花苞全都绽开了,一朵挨着一朵,挤挤攘攘的,把碗口都遮住了。花瓣洁白如雪,花蕊嫩黄似金,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花开时的香气,与花苞时大不相同。花苞的香是内敛的,似有还无;而盛开后的花香则肆意张扬,在屋子里横冲直撞,钻进每一个角落——它爬上房梁,钻进被褥,附着在衣物上,甚至渗入木器的纹理中。我在花香中吃早饭、读书、玩耍,连梦里都是这香气。
表姐待花极好。水要一天一换,位置要避开直射的阳光。花开到极盛时,她会摘几朵别在帐钩上,或是放在枕边。我最爱看她梳头时,随手将一朵栀子花插在发髻旁,衬得她格外好看。有时她也会把花别在我的衣扣上,我便挺着胸脯在村里走,逢人就说:“这是表姐给我别的花。”
花谢得快。才三五日工夫,花瓣边缘就开始泛黄,继而整朵萎蔫,最后扑簌簌地掉在桌上。表姐舍不得扔,把落花收起来,有的夹在书本里,有的晒干了做香囊。她的课本里总是夹着栀子花,日子久了,纸张都染上了淡淡的黄色,翻动时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离家那年,栀子花开得特别好。表姐给我收拾行李时,悄悄在箱底放了几朵干花。“想家了就闻闻。”她说这话时没抬头,但我看见她眼眶红了。后来我在异乡打开箱子,那香气扑面而来,呛得我直掉眼泪。
城市里也有栀子花,栽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或是小区的花坛中。花开时也是一片雪白,远远就能看见。但我总觉得那花不够香,或者是我鼻子的感觉迟钝了。偶尔驻足观赏,却再没有摘花养在碗里的冲动——现代居所里,哪里还寻得出一只老海碗呢?就算有,又该摆在什么位置呢?客厅的玻璃茶几上?还是厨房的料理台边?怎么想都不对劲。
八年前端午前夕,接到表姐病危的消息。我连夜赶回老家,进院门就看见那丛老栀子,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枝干上的沟壑更深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花倒是开了不少,但无人采摘,兀自开谢。我摘了几朵放在堂屋的桌上,却没有用海碗——那碗在三年前搬家时,被不识货的搬运工摔碎了。表姐在病床上听说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表姐走得很安静,就像她平日里说话做事一样,不愿麻烦别人。整理遗物时,我在她的嫁妆箱里发现了一个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本旧书。随手翻开,几乎每本里都夹着干枯的栀子花瓣。那些花瓣已经变成了透明的薄片,轻轻一碰就碎了,但那股熟悉的香气却突然鲜活起来,仿佛穿越时光,从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径直扑到面前。
葬礼过后,我在老屋住了一晚。半夜醒来,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空荡荡的八仙桌上。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只锔着铜钉的老海碗,碗里盛着清水,水中养着雪白的栀子花。表姐穿着蓝布衫,正在调整花枝的位置,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笑道:“明儿一早准开。”
今年端午,我照例给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堂侄,说老屋已经租给别人住了,那丛老栀子去年生了虫害,砍掉了。我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挂断电话后,我站在阳台上发呆,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四下寻找,发现邻居家的阳台上摆着一盆栀子花,正开得热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却怎么也不对。不是太淡,也不是太浓,就是少了点什么。也许少的是老海碗里的清水,是八仙桌上的晨光,是表姐摘花时轻哼的小调,是故乡夏日特有的那种味道……
如今想来,栀子花最动人的时候,不是盛开时,而是将开未开之际。就像记忆中最珍贵的,往往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时刻,而是平凡日子里最普通的场景:表姐踮着脚摘花,我在后面捧着海碗;清晨醒来满室花香,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八仙桌上;傍晚时分,落花飘在桌面,表姐一边收拾一边说“明年还会再开”。
花开花落,人生人死,本是寻常。只是有些花香,一旦闻过,便终生难忘;有些人,一旦别过,便永世不见。
故乡的栀子花,今后只能开在记忆里了。而记忆这东西,偏偏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我怕有一天,连那花香的味道都会记不清。到那时,该去哪里寻找我的童年呢?
(文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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