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 年,朔县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二道巷羊沟堰温神父的后院,像是被秋意晕染的老画。高家的五个孩子,正紧紧围在母亲身旁,听她讲述粮店里的趣事。高跃岗苦心经营多年的“恒茂粮店”,在当地颇有名气。柜台上,新收的麦子堆成小山,颗粒饱满;伙计们拨弄着算盘,清脆的珠子声此起彼伏;巷口,邻家新蒸的莜面窝窝香气悠悠飘来,给这个平凡的秋日,添了几分烟火气。
大儿子高义刚满十八岁,亲事定在了田家窑村。东厢房里,红绸包裹的聘礼码得整整齐齐,透着喜庆。二儿子高悦,也和利民堡王家的姑娘定下了婚约。母亲坐在灯下,手指摩挲着布料,仔细琢磨着给两个儿媳准备见面礼。四岁的小儿子高岩,趴在奶娘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故事,对即将笼罩晋北天空的阴霾,浑然不觉。
大同沦陷的消息,随着秋风悄然传来。起初,街坊们还心存侥幸,觉得日本人打不到这穷乡僻壤。奶娘从高阳坡村匆匆赶来,神色慌张,一把抱起小高岩,就往城外走,嘴里不停念叨:“城里怕是要出事,去村里躲躲,才安稳些。”农历八月二十二,月亮圆满如盘,谁也没想到,两天后的黎明,会被枪炮声无情撕裂。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第一颗炮弹如惊雷般,落在朔县城墙上。高跃岗听到爆炸声,脸色骤变,带着两个儿子,匆忙闩上院门。可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木门就被刺刀撞得轰然倒地。六个日本士兵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领头的军官,穿着锃亮的皮鞋,一脚碾过门槛,带起一阵尘土。
高家父子三人,连同房东翟魁、翟义仁,被粗暴地推搡到院子里。母亲紧紧搂着十三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小儿子,躲在灶间。透过窗棂,她惊恐地看见,刺刀尖挑断了高义束发的新红绳。五个人被麻绳反绑着,押出院门。高跃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西厢房,那里堆着给大儿子准备的喜烛,红蜡油正顺着窗台缓缓往下淌,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哭泣。
三天后,当母亲搀扶着孩子们,踏过满街的瓦砾时,南城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弥漫到三条街外。壕沟里,层层叠叠的尸首堆积如山,宛如被暴雨打落的梨树枝。有的脖颈缠着铁丝,有的手指深深抠进冻土,仿佛在诉说着生命最后的挣扎。母亲强忍着悲痛,脱下蓝布衫,裹住口鼻,在腐臭中,一寸一寸翻找着熟悉的面孔。她终于认出了丈夫,那件靛青长衫的右襟,还别着粮店的铜钥匙,可头颅已被削去半边,惨不忍睹。两个儿子的踪迹,却永远消失在这两千多具尸骸里。
时光匆匆,八年过去,日军投降了。但南城壕的累累白骨,早已被黄土掩埋。那些少年们未及穿上的喜服,没来得及给新媳妇戴上的银镯子,都成了朔州城墙上,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血痕。粮店的库房,被洗劫一空。算盘珠子散落一地,混在血泊之中,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侵略者的暴行。
母亲变卖了最后一只银簪,带着三个孩子,搬进了南阜民巷的舅妈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充满了艰辛。九岁的三哥,常常蹲在巷口,捡煤核补贴家用。姐姐用嫁妆布料,改了七八件夹袄,上面补丁摞补丁。每到清明,母亲就带着高岩,去南城壕烧纸。可那里连个祭拜的坟头都没有,纸钱灰被风卷着,飘飘荡荡,落在当年捆人的铁丝网上,仿佛是亲人未散的冤魂。
七十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年的血腥壕沟,早已被填平,建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九旬高龄的高岩,回忆起往事,浑浊的眼里,老人颤巍巍地指向窗外,新城区的霓虹灯下,当年母亲翻找尸首的地方,如今开着一家婚庆店。玻璃橱窗里,大红喜字亮得刺眼,与那段黑暗的历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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