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2月14日,科格博派人闯入作家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住宅,搜索一份书稿。他们不止带走了那本书的打字稿,还没收了和他相关的草稿和笔记。其行动规格形同逮捕一个活人,只不过这一次要逮捕的却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生活与命运》,后人称它为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1974年,在格罗斯曼好友的帮助下,手稿被拍摄在龟缩胶卷上,偷偷运出了苏联。1980年代初,《生活与命运》在欧洲各国相继问世,引发轰动。《生活与命运》来自二十世纪的废墟与肋骨,是一部既可复试的人性史诗。格罗斯曼在书中塑造了战争年代众多动人的俄罗斯母亲形象,有的为了不远千里辗转前线,有的为了素不相识的孩子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些女性几乎无一例外,从本能的执着情深走向了人类更广阔深沉的悲悯。
安娜的信节选自书中人物安娜·谢苗诺夫纳在犹太人隔离区写给儿子维克托的一封信。安娜托人将信偷偷转交给了儿子。
“亲爱的维克托,我相信这封信会送到你手中,尽管我现在身处德国人的控制区,身后是铁丝网的犹太隔离区。我知道,我也将永远无法收到你的回复。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最后日子,这样我会更容易面对死亡。德国人进入了这个城镇,我在七月的某一天,刚从手术回来的路上,公园里有广播在播报新闻,我停下来听,然后听到了枪声,人们开始在公园里奔跑,我也急忙回家。然后我看到街上有一辆坦克,有人喊道:‘是德国人来了!’我知道我回家的路上,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一夜,邻居们在彼此的房间里忙碌,而我却上了床。当我醒来时,感到一种可怕的悲伤。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在自己的床上,但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异国,失去了归属。随后,传来了一个通知:犹太人将被重新安置。小小的黄色通知贴在房屋上,要求所有居民在七月十五日下午六点之前搬到旧城,逾期者将被枪决。我们被允许携带十五公斤的物品,我带了一只枕头,一些衣物,还有一把刀和两个叉子。我还带了一些医疗器械,你的信件,母亲、叔叔大卫和你以及你父亲的照片,一本普希金的诗集,还有一些契诃夫的作品。”
“在我搬到旧城的路上,遇到一个阴郁而冷漠的人,他叫斯捷潘。他帮我拿了些东西,给了我一些面包和三百卢布,并说每周都会来给我更多的面包。你知道吗?在那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人了。斯捷潘告诉我,犹太人被禁止在人行道上行走,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标志。他们不再使用公共交通,不能去公园或电影院,不能购买黄油、鸡蛋、牛奶、浆果、白面包、肉,除了土豆以外的任何东西。旧城将被铁丝网围住,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去,违者将被强制劳动。”
“你能猜到我在铁丝网后面的感觉吗?我感到解脱,现在我不再需要四处张望,看到我一生中生活过的人,看到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帽子和学校。这里是所有不幸的人,不是野兽。以前我从未感到过,我是一个犹太人。作为一个孩子,我的朋友是俄罗斯人,我最喜欢的作家也是俄罗斯人。我记得看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叔叔瓦尼亚》,我曾想,我永远是一个俄罗斯人。”
“然而,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我的心中充满了对犹太人民的永恒温柔。我从未知道这种爱,它和我对你,亲爱的儿子的爱一样强烈。美丽健康。我不想安慰你,告诉你一切都很好,这不是一个可以说任何事情的时刻,除了真相。我没有饥饿,我没有。我发现了许多好人,像是特尼宁、史密斯、斯皮尔伯格,中心的老师、棋手、工程师,他们像孩子一样无助,却梦想着用炸弹武装隔离区。你看,希望几乎从不与理智相伴,它是某种完全非理性的本能,人们继续生活,好像他们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无法说这是否愚蠢,只是人们的本性。我也一样,尽管这里有些人告诉我们,德国人正在杀害所有的犹太人,包括老人和孩子。”
“今天,德国人带走了八十名年轻人去挖土豆。有些人很高兴,认为会有更多的食物,但我太清楚德国人所说的‘土豆’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教导你,爱是有一点,但我必须面对真相。我害怕死亡。作为一个孩子,我害怕黑暗和雷声。现在,我害怕疾病和孤独。夜晚的恐怖让我想哭,我想向你求助。当你还是小男孩时,你会跑来找我保护,现在我想躲起来。”
“我们今天从一个路过的人那里听说,那些被带走去挖土豆的人在城外挖了四个深坑。你记得那个名字吗?李江。你不是在安慰我吗?就像那种可怕的气息掠过人们的脸,每个人都知道,结束的时刻正在逼近。昨晚,我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个喧闹的世界,焦虑的父亲和披着围巾的祖母、香肠蛋糕,这个充满婚俗、旧储蓄和安息日的世界,正在瞬间消失。”
“在写完这封信时,我准备把它交给铁丝网那边的法国士兵。写这封信并不容易,这是我与你之间失去的对话。我说这些最后的日子是整整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你。我记得你第一封信的那一天,他们有爱对的不对。你是本人。我拥有的一切,但你生命的第一天,这些老师无法编上。我已经承诺,想象你被保护着,你就是不用去。我记得他们,我的才不理解,感到快乐,因为你现在远离我,而这可怕的事情将会过去。”
“我希望你永远幸福,和你爱的人在一起,身边有你亲近的人,你的母亲。原谅我。我还有很多没有告诉你,很多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坐在一起,记住你母亲的爱永远与你同在,无论是在悲伤还是快乐中,没有任何人和事物有力量摧毁它。”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活下去,永远活下去。妈妈。”
1941年,德国入侵乌克兰。同年九月,格罗斯曼的母亲叶卡捷琳娜被德国人杀害,同时被害的还有生活在比尔基切夫的近三万名犹太人。格罗斯曼死后,人们在他的文件里发现了两封信,一封是母亲九周年忌日那天写的信中,他写道:“我总在想你是怎么死的,是什么样的方式走到被害的地方?我想了几十次,也可能想了几百次,杀害你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那个人是最后一个见过你的人,但我知道,当时你的心里一直在想着我。”
“生活于命运中的安娜原型就是格罗斯曼的母亲叶卡捷琳娜·萨维列夫娜。直到母亲过世,格罗斯曼从未收到过母亲的来信。在给作家艾伦堡的一封信中,格罗斯曼说,他深感为长眠者发声是自己的道义责任。在母亲二十周年祭日的那天,格罗斯曼给母亲写了第二封信,信中写道:‘亲爱的妈妈,我就是你,只要我活着,你也就活着。我死以后,你还会继续活。在这本书里。’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